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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杜前岙的日子里
发布时间 : 2013-09-12  10 : 28 作者 : 郭雪聪 字号 : [] [] []

编者按:郭雪聪()同志的这篇回忆录,虽未写正面的抗日战斗,却从一个侧面让我们了解当年新四军浙东游击纵队,在面临敌、伪、顽等多方围攻和袭击中,坚持抗日斗争的艰辛;同时也说明抗日的强大力量来源于群众。文章读来朴素无华,很打动人心,迄今仍有教育意义,特介绍给读者。

                                 

我在杜前岙度过了五个多月。这五个多月的日日夜夜,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杜前岙,在四明山区,是一个有二百多户人家的村庄,在第二次反顽自卫战争中,这里的群众为了保护我们的同志和物资,承担了多大的风险,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啊!

194311月,反顽自卫战争开始后,部队天天打仗,到次年二月,党、政、军机关陆续从四明山根据地向三北转移,我和我们材料股的小通讯员风娣,奉命留在杜前岙,担负供给部布置的任务:依靠当地群众,把棉衣、布匹、通讯器材、战斗旗号,银元等重要物资,以及部队轻装时留下的一些物资,化整为零,就地隐藏起来。

杜前岙一带是我军后方机关的驻地,群众基础好。这个穷山村的农民,受尽了日本帝国主义和国民党顽固派的欺压,三五支队来到这里后,群众从亲身体验中很快地认识到新四军是人民自己的军队,青年们纷纷参加我们的部队,不少人经常为我们运送物资。   

我们材料股从194310月成立时起,就驻在这里。但是,当初我们来到这里时,群众对我们的态度是非常冷淡的,她们心里想:“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尤其是象我们这样的女兵,更不知有多少“坏”呢。由于我进门就帮他们抱孩子、烧火,跟他们讲革命道理,一次一次地主动接近他们,群众态度终于改变了。到后来,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十分亲密,真象自家人一样。这里的群众都知道,我们材料股管的物资,都是供给三五支队抗日的。因此,他们对待部队的物资像对待自己的东西一样,十分爱护,认真保管。

“有这样的群众基础,分散隐蔽物资的任务是可以完成的。”供给部负责同志在离开杜前岙时,曾经这样鼓励我。但是面对上万斤棉花,二千多匹土布,几千枚银元,还有部队轻装时留下的许多物资,我还是心急如焚,忧心忡忡。这些物资都是我们部队和群众冲破敌人重重封锁,历尽千辛万苦,流血流汗得来的,为全军从首长到战士穿、盖、用和打仗所必需的,如不及时隐藏起来,一旦被敌人破坏或抢走,我怎么对得起党,对得起部队,对得起群众呢!可是我又不愿意马上把这些东西分散隐藏起来,我估计部队还可能留下一部份被服厂,总想把棉花、布匹拿到被服厂或老百姓处做些棉衣、棉被。没有棉衣、棉被,部队怎么过冬呢?我这样考虑是有原因的。1942年第一次反顽自卫战争的时候,我们部队的棉衣、棉被刚做好,就被顽军艾庆章部抢得精光,结果冬天下着大雪,我们的战士没有鞋子穿,没有棉衣穿,只得把一条夹被系在身上御寒,真是苦啊!所以我一直想,能不埋藏的物资尽量不埋藏,能做成棉衣、棉被的尽量做起来送到部队去。于是我们发动群众先把已做好的棉衣、棉被、鞋袜、米袋、子弹袋、背包等送往前方;让战士们穿用。有时我自己也运送物资到前方去,并从前方带回部队继续轻装时留下的一些东西。同时还向商人购买了—批棉花、土布、硫磺、火硝等物资。就这样,我们紧张地忙碌了一段时间。

11月中旬,接连得到消息,国民党的贺钅成芳部队(挺三)、田岫山部队(挺四)、张竣升部队(挺五),加上突击纵队、浙保等共两万多人向四明山根据地进攻了。负责保卫后方的小部队领导人唐炎告诉我:“老郭,快把东西都分散了吧。”司令部的一位侦察员见了我就说:“郭同志,田胡子的抢劫部队来了,日本鬼子也趁机来扫荡了,快叫老百姓避好,把东西藏好!”于是,我下了决心,立即分散隐藏物资。我首先找到村上的积极分子徐家裕,对他讲了当前的严重敌情和隐藏物资的要求。徐家裕一家是靠砍竹劈篾为生的贫苦农民,部队的大批物资都放在他家后面的几间屋子里和大庙里。我说,“家裕啊!这些东西我们要准备分散了。你也知道,现在部队都在外面打仗,谁来做这件事呢?

“郭同志,不要担心,我们大家都会来帮忙的。”徐家裕这样宽慰我。

我又说:“时间上总要打算长一点,花个把月吧。但遇到下雨、下雪怎么办?还有一批贵重的、机密的东西往哪里藏?

“你放心,只要赶快准备就行了。”

徐家裕说完,很快就找来十来个可靠的农民,开会商议办法。

在会上,我说:“国民党部队不打日本鬼子,却来打我们,妄想消灭三五支队,打不死,抓不尽,也要把我们冻死、饿死。田胡子部队一路烧、杀、抢、奸……”有个农民接着说:“我昨天到外婆家去,听人家说,田胡子把老百姓抓来绑在树上,挑眼睛,割耳朵……”大家听着,个个气得发抖,齐声说道:“郭同志,这些东西就交给我们好了,我们把它分散藏到山上树林里去,一件也不让他们抢去!”我被深深地感动了,不觉掉下了热泪。

最后,我宣布:“好,晚上就开始行动!”

从当天晚上起,每天赶来搬运物资的群众,少则十几人,多则三十几人,其中有十三、四岁的少年,也有五、六十岁的老人,还有妇女,各人带着自己的扁担、绳子、竹筐、麻袋、草竹筏、稻草等。我知道群众生活是那样困苦,衣不蔽体,食不温饱,拿出这些东西也不容易啊!

大家夜以继日地忙个不停(主要是在晚上行动),冒着风雨、挑的挑,抬的抬,背的背,穿山沟,淌汗水,把大包大包的物资运到山林深处,再一包一包地分散隐藏。我和小通讯员凤娣拾着布匹很难赶得上他们。三四天后,我上山一看,不由得又惊奇又钦佩,群众把物资藏得多好啊!为了不让棉花、布匹受潮每个包下面都垫若树枝、柴草和稻草,两边都用树枝和草遮住,上面还盖着群众自己用的破蓑衣和破草帽。仅几天时问,几大间房子的棉花、布匹等都已分散隐藏起来,几箱银元也不露痕迹地埋藏在徐家裕家的水缸底下。现在只剩下机密旗号等重要物品了。机密旗号是我们部队战斗、冲锋的标志,一旦落到敌人手里,就会影响我们部队的战斗行动,必须千方百计地保住它。于是又召集群众商量办法,大家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献计献策。突然有一个人叫了起来:“用草包棺材(因为当地葬死人多用稻草捆缠棺材,就称为“草包棺材”),把机密旗号藏在草包棺材里,放到山岙坟地上去。”大家一致赞同这个建议:“对!用草包棺材好。”我望着这些平凡的但又充满智慧的普通农民,从心底里产生敬佩之情。过了—会,又有人说:“为了防备敌人劈棺搜查,应该把草包棺材上的烂稻草取下来包物资,再把草包棺材换上新稻草,以迷惑敌人。”大家都说:“好”!于是,立即用旧烂稻草把机密旗号包起来,伪装成草包棺材,总共十多个,藏到山岙里。后来顽军搜山时,果然把坟地里的新草包棺材一个一个劈开检查,见全是死人,骂着:“妈的,倒霉!”就没有再怀疑这些经过伪装的旧的、烂的草包棺材。

就在隐藏物资后的几天,国民党顽固派集中兵力向四明根据地进攻。杜前岙这个小山村,也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浩劫。在那些白色恐怖的日子里,我化装成老百姓,同村里的群众在一起,同患难,共命运。这时我们队伍中有一个人被顽军抓去,他经受不住酷刑,供出了一些情况,告诉敌人:“要发洋财,到杜前找郭雪聪。”不久,更严重的时刻来到了,我材料股十六岁的小通讯员凤娣在杜前岙不幸被捕,顽军对她严刑拷打,逼问她:“三五支队在哪里?郭雪聪在哪里?”凤娣宁死不屈,一口咬定:“部队在前方,郭雪聪在三五支队!”顽军从凤娣身上得不到口供,就转向村里的老百姓施展淫威,到处烧杀抢劫,逼向群众:“三五支队在哪里?”“郭雪聪在哪里?”“不说就打死你!”霎时间,骂声、哭声、枪声、砸东西声、拷打声、惨叫声联成一片。杜前岙的群众在顽军的暴行面前,咬紧牙关,不暴露隐藏部队物资的目标。我也在群众的掩护下,多次化险为夷。

一天,正准备去检查隐藏的物资,刚走不远,听见有人喊:“顽军来啦!顽军进村了!”我马上跑回去拿起随身携带的  鞋底,坐到一位大妈的家门口纳鞋底。顽军冲了过来,骂道:“妈的,三五支队在哪里,郭雪聪在哪里?”冲进屋里翻箱倒柜,没发现什么,才骂骂咧咧地走了。我强压着心中的怒火,还是镇静地坐在门边,心想:“哼!你们要抓的郭雪聪不就坐在这里?”就这样,顽军连续来“清剿”了几个月,我常跟着乡亲们穿山林、宿露天,躲避顽军的搜查。一次,我和二十多个妇女在树林里被搜山的敌人发现了。敌人吼叫着:“滚出来”!用枪把我们赶到半山腰的平坡上围住,高声叫道:“快说,三五支队在哪里?郭雪聪在哪里?”“交出郭雪聪,赏你五千大洋!”“妈的!不交出来,就打死你们!”哗啦一声,顽军的子弹上了膛,把枪口对着我们。我们紧紧闭着嘴,低着头,一声不吭。突然一个顽军狠狠地抓住我的头发说:“妈的,不抬头,你就是郭雪聪!”我心中一惊,想:难道被认出来了?是否头上戴军帽留下痕迹,让他们看出来了?正在这紧急关头,紧贴我身边的一位大娘一把拉住我的手喊着:“啊呀!这是我的外甥女啊!先生,日本佬来了,她从陆家埠逃过来的。先生,这是我的外甥女啊…”就这样,我在大娘的掩护下脱险了。

在顽军“流篦战术”的摧残下,杜前岙村前村后已遭到七、八次洗劫了。一次,快到中午时候,又有几百名顽军包围了杜前岙。我急忙跑进一户群众家,这家只有—位大娘和一位十三四岁的女孩。这小姑娘经常去陆家埠卖冬笋,我也经常去陆家埠联系商人,为部队组织货源,途中曾遇见过她,帮她挑冬笋,拉家常,知道她父亲已被抓了壮丁,家中只有母女两人。大嫂一见我,忙说:“快!!郭同志,抓你的人来了,快到里面去!”拉着我的手,穿过又破又潮的堂屋,厨房,让我藏在门后的马桶上。这时,顽军一面抢劫,把村里的男人抓去关押起来,准备给他们挑抢来的东西,一面挨家挨户地搜查。下午三四点钟,突然砰地一声,几个顽军把我藏的这间屋门推开了,我刚好被推开的门挡住。“咣”地一声,靠墙的破橱门被拉开了,橱门又正好把我挡住。屋子里已经没有什么可抢的东西,但这几个匪徒还是把床上剩下的破棉絮和破橱里的针、线抢走了。

顽军在杜前岙整整劫掠了两天一夜,我在群众的掩护下总算避过了敌人的搜捕,但是为我作掩护的那位大婶家的小姑娘,却在第二天夜里被这群野兽奸污了。天一亮,顽军的号声响了。顽军放出了关押的男人,逼着他们挑着抢来的东西走了。我来到大婶面前.大婶不知什么时候己经烧好了饭捧在手里,对我说:“吃吧!”她的手在抖,我的手也在抖。我一心惦记着小姑娘,正想探问小姑娘情况,一转头。发现她呆呆地坐在灶下烧火凳上,她的脸色惨白,两眼红肿,蓬松的乱发,神情是那样忧郁。昨天还是一个十分活泼天真的孩子,一下子竟被糟塌成这个样子,我不由得心如刀割,默默地走过去,紧紧地抱住她,没有眼泪,只对小姑娘说:“这群野兽,总有一天会向他们算账的!”大婶焦急地对我说:“出五千元钱抓你的人还会来的,你快到部队去,快去吧!”我说:“大婶,你不要担心,我们的部队要回来的!”大婶满含泪水的眼睛露出了希望之光,重复我的话说:“我们的部队要回来的。”

从大嫂家出来,我因惦记着银元有投有损失,就直奔徐家裕家,他家已经被糟塌得不成样子了。我一进门,就看见家裕的母亲靠着灶沿呆立着,脸色苍白。她一见到我,眼睛一亮,冲过来拉着我急促地说,“啊呀!郭同志,你还来做什么,他们拿五千大洋到处抓你呢!你快到部队去吧!”正说着,躲在山上的家裕回来了,他一进家门,劈头就问:“三五支队的东西怎么样?有没有被抢走?”我听了,心头一热,泪水不觉从眼眶中流出。他的家被抢得精光,但他却先问部队的东西。大妈用手指了指水缸旁的土,都被顽军用钢钎插过了,差一点碰到缸底下埋的银元箱子。桌子被掀翻了,家裕家里藏在四个桌脚下面仅有的四元银元也被抢去了。敌人抢到银元,以为还有多少值钱的东西,结果把阴沟、烟囱等都捅过、翻过。

多好的群众啊!在危难时刻,他们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部队的同志和物资。在顽军疯狂地围攻、搜查又抢劫之下,杜前岙的群众坚持斗争了几个月,使大批物资完好无损,有力地支援了新四军的反顽自卫战争和抗日战争的胜利。英雄的杜前岙人民,在战争的急风暴雨中,像这里满山遍野的青松,巍然挺立在浙东山区。杜前岙的名字,杜前岙人民的业绩,在浙东抗日战争史上应记上光荣的—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