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伯父潘天寿先生
发布时间 : 2015-09-16  10 : 17 作者 : 潘为去 字号 : [] [] []

  在潘天寿先生面前,我尊敬地称他为“阿伯”。这个叫法,是我们宁海人的方言口语,即书面语“伯父”之意。这书面语的称谓,也曾使用过,那是用在书信上。每想起这些,伯父的形象常常萦绕心际。

  伯父个子颀长,敦厚温静,是我父辈中的最长者。我们世居宁海县冠庄一座农家老屋,俗称“楼下”或“楼下道地”。老屋的北、西两面,紧接田畈,田畈外缘,山岭环峙,因之地势低洼。每逢雨季连绵,屋内很快积水;一发大水,就一片汪洋,进出都得赤脚涉水。这种水情,为“楼下”人家所独有。其实,这水情也有一种地缘优势,激励人们自强不息,跋涉进取。伯父就是这样一个真诚的自强不息者。他画画,靠自学,没上过大学,却终生是名牌大学的大师。

在这老屋里,我从童年时起,就听过关于伯父刻苦学画的动人故事,看过他遣想妙得的绘画佳作,亲见过他挥毫创作的沉着神态,亲炙过他的切实教诲,受益非浅。所以,每每想起伯父,我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世居的老屋,就是这个道理。

  在伯父晚年的佳作中,我们常可看到“雷婆头峰寿者”的署名款。笔墨淋漓,气势磅礴,壮观天下无! 热心的朋友常问道:“这雷婆头峰在哪里?有什么特色?有什么意境?”雷婆头峰在冠庄村西南不远的山岭中。从山系说,它属于天台山脉,呈东北—西南走向,海拔高度460余米。突兀的山体,主要由古老而坚硬的凝灰岩所构成,且多大方石头。根据地质判断,雷婆头峰崛起于中生代,论年寿,至今已有一亿多年,所以,尊之为“长寿峰”,确是当之无愧。

  令人称奇的是,这长寿峰自崛起以来,虽历经风雨沧桑,但迄今山体仍在草木蓊郁中缓缓隆起,相应的,山溪也在奔流中逐渐下切。真可谓是“青峰不老,绿水长流”,一派天然本色,平中有奇,淡中有美。发现这—自然本色的正是伯父天寿先生,他曾说:“穷乡绝壑,篱落水边,幽花杂卉,乱石丛篁,随风摇曳,无处不是诗意,亦无处不是画意。有待慧眼慧心人随意拾取之。”能有这慧眼慧心领悟自然美的人,在我们家乡,除他之外,几无别人。他的少年时期以及部分青年时期,就是在观察雷婆头峰的自然景观中度过的。他喜爱雷婆头峰,并将此峰的自然美熔炼成晚年自号“雷婆头峰寿者”的题款美,在画坛上独树一帜,表达了对家乡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真挚的爱。不愧为雷婆头峰的赤子,不愧为中华民族的赤子。

  伯父是一位爱国的正直的国画大师,又是一位杰出的艺术教育家。

  早在20年代中期,他在上海美专任国画教授,后来成为电影表演艺术家的赵丹也在他任班主任的国画班中学习过。当“五卅”运动在上海掀起后,他与画家刘海粟、诸闻韵等,踊跃投入这一反帝爱国运动。那时,他奋笔疾挥,日夜作画,参加了为期一个月的义卖画展。义卖收入,悉数奉献,以支援罢工的工人坚持反帝斗争,并接济斗争中牺牲者的家属。此举,《申报》于1925620日、21日连续登载过。抗日战争的八年中,他未曾回乡过,而是随杭州艺专内迁,辗转流离至重庆乡间。在艰苦的生产中,坚持以“品格不高,落墨无法”的主张教育学生,培养了高冠华、吴冠中等等一代画坛高手。吴冠中先生曾追思说:“寿师之作,始终如明灯照我!”伯父早年的人品和画品,于此可见一斑。

  解放后,他为自己能躬逢盛世,兴奋不已,对民族艺术的发展前景,更是满怀信心。1953年,他在今杭州中国美院负责民族艺术遗产的研究工作。1954年,他被北京中央美院聘为民族艺术兼任研究员。他在民族艺术的研究和创作过程中,重视对生活的体验。曾明确地说:画事须有广阔深入之生活。他如此说,亦如此做。

  为了广阔深入生活,他不辞辛劳,走出校门,跋山涉水,南自雁荡、天台,北至燕门、沈水:东始舟山群岛,西上黄山极顶。在这广阔天地中体验生活,摄取新的生活感受和创作灵感,使他对祖国大好河山更增添了新的热爱之情。他将民族艺术的精华和新的生活感受,不断地熔铸在绘画艺术之中,不断地追求艺术创新。终于在民族艺术上开始了一个新的发展时期,成为一代画坛宗师。在画风上,伯父从表现孤傲超脱的内心世界,转变为表现雄健壮阔的时代精神。他以—种“强其骨”的独特风格,表现中华民族的崇高品质和伟大气魄,极富艺术魅力。在画种上,他首创了近景山水与花鸟结合的新体裁,是中国画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里程碑。在构图上,他重视经营位置,重视结构成团,由于生活中深受雷婆头峰等的大方石头的启示,经过笔铸墨锤,开创了“方形结构”的新画面。这一结构,与八大山人的“圆形结构”、黄宾虹的“三角形结构”,并称为“三大结构”,为后学者所推重。在指墨画上,更是卓然独步,世无其匹,他将传统的指墨画,推进到一个超古创今的新阶段。在中国画的品评上,他主张诗、书、画、印“四全”的高标准,他自己就是个造诣高深、“四全”其美的大画家。在美术教育上,早在20年代,他是中国画高等教育的两位奠基人之一(另一人为刘海粟),晚年,他以毕生从事艺术教育实践的丰富经验为基础,创立了弘扬民族艺术特色的现代中国画教学体系,门墙桃李,荫翳成阵。

  这一时期,伯父曾在北京、上海、杭州、济南、宁海、宁波和香港等地,举行了多次画展。他自署“雷婆头峰寿者”的画作首例,被世界四大美术博物馆之一的美国纽约“大都会美术博物馆”所收藏。

  从此,雷婆头峰不仅属于中国,而且走向世界。他还出版了《潘天寿画集》和《顾恺之》等新著,得到了国内外的重视和赞誉,并对促进中外文化交流,作出了巨大贡献。总之,这是他艺术上的全盛时期。

  伯父久别后首次回乡,是在1962年秋。当时,他笔下的“雷婆头峰”,已名声远播国内外。他面对荣誉,首先想到的还是家乡雷婆头峰,他再次徒步走访了雷婆头峰。由于心入于境,神含于物,感佩故土乡亲的全部的亲情哺育了自己的成长,所以,他要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回报故土乡亲,突出的体现在他对乡亲们筹划建设新项目的热情支持。比如,他身负乡亲们的嘱托,经一再努力,给家乡兴建水利工程,引进了巨额资金,为修建黄坛水库等基金不足,解决了实际困难。又比如,他为乡亲,多方设法,争取到在雷婆头峰等地广大丘陵山地,飞播树种,为绿化山地打下了基础。因他不喜欢留名,这些事迹都鲜为人知。直到最近,才知道他为造福桑梓,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

  这次喜归家乡后,他还作了一幅水墨写意画,取材于雷婆头峰一带山野的兰花和石头,取名为《兰石图》。画面简括朴素,却蕴含着深刻的画意。兰称香祖,有“兰死不改香”之誉,而石乃天地之骨。兰、石历来被作为品德高尚、襟怀磊落的象征,长期来为人们所称道。这正是他在画中所寄寓的深意。这幅《兰石图》,意境深远,乡情浓烈,是他晚年载誉回乡的唯一画作,有着较高的艺术价值。他慨然把这精湛之作,馈赠给家乡山区新建的南溪温泉。这次久别回乡,无论在精神上,还是物质上,伯父都为家乡作出了大贡献。但他总觉得自己的努力远不足以报效家乡父老,所以他在创作了《记写少年时故乡山村所见》大画以后,又创作了《无边春色》和《耕罢》等以家乡风物为题材的画作,以表达他对家乡无尽的思念。

  伯父第二次回乡,距上次回乡已有七年,即在1969年寒冬1月,正值“文革”混乱之际,他以戴“罪”之身,从杭州被押至家乡宁海游斗示众。当亲属要求见他一面时,“造反派”概不批准。白天,他一般被拉到宁海城关和冠庄等地接受批斗,聆听各种诬陷之词,但他始终不忘“做老实人”的传统美德,坚持守正不阿,坚贞不屈,决不低头。入夜,被斗得身心俱惫的伯父,还被单独囚禁在阴冷的“牛棚”中。冬夜寒风刺骨,“造反派”却不给棉被御寒,强令他通宵蹲着苦熬。当时,伯父已年逾七旬,身体虚弱,“造反派”如此处心积虑地虐待一个画画老人,到底为的是啥?据称,有“旗手”江青的上谕,说他犯有画“黑画”的大罪。自然,这些“黑画”被劫之运已在所难逃。冠庄老家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抄,就连他的师长经亨颐、李叔同的遗作,也未能幸免,统统被扣上“黑画”的恶谥而“失踪”了。当书画被洗劫一空后,这场旷古罕闻的游斗,也就收场了。

  于是,伯父被押回杭州。在途中,他趁押解人员不注意,用香烟纸写下了他生平最后一首诗:“莫嫌笼狭窄,心如天地宽。是非在罗织,自古有沉冤。”诗后附言:“我应当用无话不可对人言的态度写出来,以示真实而无隐晦。”从家乡押回杭州后,伯父已是重病缠身,但“造反派”不放过他,不但不给医治,反而又把他押至工厂劳动。尽管遭受种种残酷折磨,伯父仍念念不忘爱国大义,他在最后一次思想汇报中写道:“我是一个中国人,生在中国,长在中国。我是多么希望见到祖国的欣欣向荣、繁荣强大!”爱国主义正是伯父一生的主线。即使当他的儿子帮他修剪手指甲时,他仍念念不忘还要为祖国指画艺术的发展而努力。但不幸的是到了197197日,伯父终因经不住折磨而死。从此,中国画坛上的一颗艺术巨星消失了。

  “邪正古来观大节,是非劫后有公言”。十年浩劫以后,197795日,中共浙江省委宣布为伯父平反昭雪。197895日,浙江省革委会在杭州隆重举行“潘天寿先生追悼大会”。中宣部、文化部、教育部、全国文联、中国美术家协会等送了花圈。最高人民法院院长江华,全国政协副主席沈雁冰、浙江省革委会负责人铁瑛、李丰平、陈伟达、王芳、薛驹、王家扬,以及谭启龙、林乎加、齐燕铭、周扬、夏衍、林默涵、华君武、王朝闻等也送了花圈。大会郑重宣布为伯父平反昭雪,恢复名誉。

  近年来,他的佳作多次在国内外画展中展出,引起海内外的轰动。家乡政府也把伯父居住过的“楼下”老屋,辟为“潘天寿故居”,供游人瞻仰。如此种种,若伯父有灵,当含笑九泉了。

  作者:潘为去,宁海县人。原宁波师范学院地理系一级讲师,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