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金臻庠
发布时间 : 2015-09-16  10 : 17 作者 : 金玉娟 字号 : [] [] []

  今年是父亲金臻庠先生诞生100周年、去世30周年纪念。父亲自1920年创办《时事公报》,除去宁波沦陷的四年多时间外,一直坚持到194810月被国民党反动当局勒令停刊。以后积极投身迎接解放军解放宁波工作。解放后,受命筹组工商联,后曾任宁波市政协第一、二届副主席。

金、刘合为一家

  金臻庠先生夫妇是我的养父母,但胜过我的亲生父母。我的生身父母是杭州人(母姓杨,父不详),因抗婚逃到上海,和刘世华(系我养母之三妹)同在中华职业学校求学。后来他们都在1936年奔赴延安投身革命。临行前,三姨刘世华把我抱到宁波,并对我生身父母说:“我姐没有孩子,不会亏待她的。”当时,养父也鼓励他们,“应该到延安去,你们放心去吧!”生身父母早已与三姨失去联系,不知他们现在何处。此事直到1987年,三姨才告诉我的。

  1941419日,宁波沦陷。父亲主办二十多年的《时事公报》,被日伪劫夺。父亲怀着国家仇、民族恨,愤然离开宁波,隐居在上海大伯(润庠)家。当年,我舅父母相继去世,留下了外婆和表姐刘静宜(葆真)、表哥刘有汉及守寡的二姨刘醒华,靠谁赡养?我父亲在上海也生活无着,只得在大伯的民丰、华丰造纸厂驻沪办事处任职员,靠工资收入,勉强养家糊口。他毫无怨言,毅然挑起生活重担,并安慰母亲说;“金、刘合为一家吧!”他不但供养老岳母一家,还要让三个孩子读书,生活十分清苦。宁波解放后才与早年参加革命的三姨取得联系。三姨对父亲此举十分感佩。

“为民喉舌”办报纸

  抗日战争胜利后,一生办报的父亲总算熬出了头,欣喜若狂。他积极筹备《时事公报》的复刊工作,在上海四处奔走,联络各方亲朋好友、筹集资金。随即举家返回宁波,住槐树路105(东海徐家)。几经周折,冲破国民党设置的重重障碍和刁难,改名为《宁波时事公报》,于1946211日与读者见面。从此他一心扑在办报上。他每天吃过晚饭即到编辑部工作,第二天清晨或中午回家,下午开会或应酬。夜以继日,不辞辛劳。他不向报社领取工资,反而在财务中开支一笔钱资助职工子女读书。

  他坐镇编辑部,连版面编排都要过问,在新闻中重视报道工人、农民等基层群众的呼声和要求。国民党统治下,物价上涨,资本家唯利是图,加紧剥削工人;工人要活命,要求增加工资,劳资斗争十分激烈。我父亲在报上如实反映工人的斗争和要求。有时亲自动手写社论。他经常说:“‘为民喉舌’是我办报的宗旨。”

  通过报社同人齐心协力,《宁波时事公报》深受读者欢迎,发行量超过国民党主办的《宁波日报》(社长为宁波国民党上层人物沈友梅),于是,倾轧、捧挤、刁难一齐向《宁波时事公报》扑来。我清楚地记得,由于国民党反动当局的控制,宁波市面上曾一度买不到白报纸,说“无货供应”。父亲很着急,打长途电话向大伯求援。因此.白报纸从杭州、嘉兴运来宁波,存放在家里,一时间家里成了纸仓库。

  国民党当局一面打击、刁难,一面又拉拢、诱惑。多次诱劝父亲加入国民党,但都遭到我父亲拒绝;又让他参加参议员竞选。父亲当上了“参议员”,他说:“我借机可为老百姓利益讲话。”在参议会上向国民党政府提出很多反映老百姓的要求和建议,并在报上大声疾呼,会场和报纸互相呼应。

  《宁波时事公报》复刊三年中,发行量不断上升,舆论影响不断扩大,因此受到国民党当局的注意,他们多次派人到报社查问有没有共产党。父亲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共产党。”其实,他心里很清楚,当时报社里确有共产党人,他回家对母亲曾说过:“共产党人也是中国人,有什么不好?

  表姐夫钱久望是宁波警察局江北分局局长,和我们同住“东海徐家”一个院落。国民党专员俞济民要钱久望秘密搜查报社有没有共产党员,钱久望暗中向父亲透露消息。父亲对钱久望说:“即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怕。”钱久望用托词搪塞了俞济民。在我父亲和钱久望的掩护下,报社的共产党员和进步人士多次脱险,并且继续在报社工作。

黑暗中迎接黎明

  19488月,《宁波时事公报》报道了镇海自卫队“哗变”的消息,被国民党反动派扣以“造谣惑众”的罪名,至10月勒令停刊。此时,我父亲显得特别镇定,处之泰然,因为他对国民党反动政府的腐朽已有了清醒的认识。在1947年,就让报社电讯室人员何世鸿、潘善邦等到家里来装置电台,秘密抄收新华社电讯。他早就料到《宁波时事公报》会有被查封的一天。勒令停刊后,他自己动笔写社论、启事,告别读者,揭露国民党反动当局查封《宁波时事公报》的实质是封锁消息、限制言论自由。随后动员母亲变卖家中物件以作工人的遣散费。

  《宁波时事公报》停刊后,父亲表面上显得清闲了,但与中共鄞慈县工委联系更频繁了。他接受了党交给的配合迎接解放军解放宁波的任务。他积极动员上层人士留甬和组织力量维持宁波治安。

  表姐夫钱久望那时已是鄞县警察局代局长,他拿到国民党“浙东行署”主任俞济民为他弄到去台湾的飞机票。父亲劝他留下,组织警察协助维持地方治安,调转枪口投诚。钱久望按我父亲说的去做。解放后认真做好移交工作,受到军管会的表扬。

  我还清醒地记得,在宁波解放前十天的一个深夜,下着倾盆大雨,一个邮递员模样的人前来送电报。后来知道是和父亲联系解放军进城的线路,父亲把宁波城区国民党军队布防图交给党派来的联络员。宁波解放前三天三夜,父亲一直没有回家。当时我不了解他做什么去了。后来才知道他坐镇商会,紧张地联络各方确保平安,完成党交给迎接解放宁波的任务。

“反面教员”作贡献

  1957年夏天一场“大风暴”,我父亲成了宁波妇孺皆知的大“右派”,他经受着严峻的考验。那时正是我第一个孩子出生,在第二医院难产。父亲特地到医院来看我。我看他心神不定的样子,不知出了什么事了。不料第二天报纸竟登出消息说“金臻庠推说女儿难产,意欲逃避斗争。”母亲把报纸偷偷藏了起来,怕影响我月子里休息。可我还是看到了,我伤心地哭了。

  父亲曾去找市委领导谈谈自己的想法。“看来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请求领导毙了我吧!”父亲说。这位领导开导他:“这是群众运动,把你作为反面教员,也是对人民的贡献嘛!”这话很灵验,他似乎吃了一味“定心药”,心里平静多了,牢牢记着“做反面教员也是对人民的贡献。”

  最后对父亲的处理是:撤销一切职务,保留政协委员,降职降薪。他回家说:“这是党和政府对我的宽大处理,一定要争取早日摘帽。”从此他一面及时向领导汇报自己思想,一面抱病参加政协定期学习,他订阅了很多报刊杂志,如《红旗》杂志是他必读的。他每天的生活似乎沉浸在报刊杂志的海洋之中。

  1961年我大伯(润庠)病笃时,对父亲的处境深表不安,又考虑到他没有亲生子女。因此嘱咐在遗产中拨出2万多元作为我父亲安度晚年的生活费。父亲身处逆境,但想到的还是国家和社会公益事业,他拨出部分生活费献给国家。此前还多次写信给三叔(安庠)和大伯要求资助,捐献给国家,将功补过,早日摘帽,他想争取轻装上阵,再为家乡父老多做些事情。

叮嘱女儿跟党走

  19621月,翁心惠(原副市长)摘了“右派”的帽子,而父亲的摘帽没有消息,父亲感到自己“出头”无望了。从此闷闷不乐,饮酒消愁。在最后一年里断了米饭。当时黄酒凭票供应,每人每月半斤,他竟以醋代酒,梳打饼干代粮。

  还有使他伤心的是抚养长大的三个孩子都远离了他。表哥刘有汉,1950年去读哈尔滨工业大学,毕业后留校,不幸于1963年被癌症夺去了年轻的生命。表姐刘静宜受表姐夫钱久望自杀的牵连,被迫去了兰州,进西北军区医院工作。我是“大右派”的女儿,在宁波四中工作,1958年被迫清除出共青团。我丈夫是第一代海军航空兵,在东航司令部作战处工作,也因岳父是“大右派”而调离机要部门转入后勤部门,后又离开宁波到上海。我也去了上海。从此,父亲孤苦伶仃和母亲相依为命,以度残年。

  1965年春节,我回甬探望老父母,谁知这是和老父亲最后一次见面。他老泪纵横地拉住我的手说:“你要相信我,我没有做过对不起党和国家的事,我也没有做过对不起你们母女俩的事,我的一生是清白的。”我也泪流满面,父女抱头痛哭,我竭力劝慰老人。当时由于“立场”、“界线”原因,我在家只住了三天。在大年三十那天匆匆赶回上海。临别时,他又郑重地对我说(这次他没有流泪):“共产党是伟大的,你要坚定地跟党走!”谁知这话成了他最后的遗言。我忍住了眼泪对他说:“我会为你争气的!

  第二年春节过后,父亲刚满70周岁,终因长期郁闷成疾,戴着沉重的“右派”帽子,默默地告别了人世。

  当时阶级斗争口号四起,“文化大革命”序幕已经拉开。母亲害怕再次连累和为难我,连电报也不敢拍,还是在沪的堂姐金玉亭打电话告诉我父亲去世消息的。我一阵心痛,急忙向学校请了假,当夜赶回宁波。不料父亲已成殓安葬完毕(听说政协主席葛仲昌派人送来500元丧葬费)。我欲哭无泪,欲喊无声,连父亲最后一面也未见到,也没有亲自为他送行,这是我的终身遗憾。父亲的坟墓在宝幢永安公墓,非常简陋,墓碑上没有子女名字,只有好友沈曼卿先生的题字。

  “共产党是伟大的,要坚定地跟党走。”这句遗言表明了父亲虽然受到不公正待遇,仍毫不动摇跟党走的信念。多年来我以父亲为榜样,并遵循他的教诲,一心扑在教育事业上,把一颗爱心献给学生,作出一些成绩,多次受到上海市人民政府的嘉奖,获得“模范班主任”光荣称号,又连续评为市“三八红旗手”、“市教育战线先进工作者”。19794月父亲的错误结论得到改正后,我受到无辜的株连也撤销了。1982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实现了父亲的遗愿。

作者:金玉娟,宁波市人。中学高级教师。先后在宁波、上海从事中学教育工作,己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