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为编本辑史料,从历年积存文稿中,检得此文。作者自署“快活老叟”,不知何许人,待考。文章简述宁波风情轶事,对了解和研究清末以来宁波社会生活的变迁颇有参考价值。原稿系用蝇头小楷书成,自成一册,分序和正文两部分,“序”无标点,又无断句;“正文”无标点,仅断句。此次编辑,对全文作了统一标点,并根据文章内容适当加以分段;个别错字径直改正。其余文字一循其旧。分段后的文章结构大致为:一叙宁波旧时水陆交通之梗概;二叙宁波名胜之分布及叠压其上的掌故轶事;三叙清末宁波地方旧闻及重要“惨剧”;四叙执宰宁波之要人要迹;五叙宁波人经商风格以及四季饮食习俗。
序
余十岁能知世俗大事,至六十岁,记忆力衰退,事多健忘。在此首尾相距五十年中,所见所闻,录入记事册,渐久渐多。但范围狭小,仅限家乡一地,故名《宁波闲话》。外来游客及后生侪辈,得此短编,可作小说观。偶逢闲谈往事之时,俱有头绪,比之猜谜语、听笑话等空壳乐趣,不更进一步得悉前人动作信而有徵之为快乎哉!辛卯岁(即公历1951年)四月。
一
四远闻名的宁波城,坐落在浙东的海岸,距镇海关四十里。海潮入关,流经甬江达城下,分流二支:南支入老浮桥蕙江,至奉化境,长四十里,俗呼“奉江”;北支入新浮桥兰江,至铁沙汇转向西流,经慈溪达余姚,长一百二十里,俗呼“姚江”。奉、姚二江,上游来源湍急,下游与海潮共相吞吐。水道大致如此。
城中陆道,有十字路为中心,四面发展,曰东大路,西大路,南大路,北大路。路头尽处,均与环城马路相衔接。十字路界线之外,广大宅地,分为四大角:在天封塔一面,为东南角;在湖西河一面,为西南角;在苍水祠一面,为东北角;在孝闻坊一面,为西北角。城外东面沿江一带,为江厦;西面跨城河,为西郊;东、南二郊,在老浮桥东岸;北郊,在新浮桥北岸。陆上大略如此。
公元一九二三年间,拆去城墙,留城基为环城马路,周围长约十五六里,不忘六城门原名,表分六段:正东段为东渡路;东南段为灵桥路;正南段为长春路;西段为望京路;北段为永丰路;东北段为和义路。行驶车辆,如网之有纲,街巷交通,不胜枚举。
甬江的北岸,停泊大小轮船、帆船多艘,驶出镇海关,东抵舟山群岛,南通温州,北达上海,为浙江全省水道交通之枢纽。
二
城内名胜颇多,以天封塔、海曙楼、月湖三处最有声望。月湖,俗呼湖西河。宋天禧间,地方官李夷庚始建桥二条,绝湖而过。嘉祐中,官钱君倚重修,筑一亭曰“众乐”。环亭为岛屿、植花木,始建十景,曰十洲,即今竹屿、月岛、柳汀、雪汀、芳草、花屿、菊花、松岛、烟屿、芙蓉等洲是也。游人往来不绝,历朝有人修理。诗曰:
洲汀岛屿美何如,十景风光领略无;欲供游人随处赏,淡妆浓抹学西湖。
甬江南岸,为鄞、奉、镇三邑水田毗连之乡。其中有绝大的东钱湖,湖形腰圆,周围环湖马路,长达二百里。三邑水利,仰赖于此,每逢大旱,可放满三邑流布河港达三次之多。湖心陶公山,聚居渔户,水产丰饶。越大夫范蠡隐居此处,自号“陶朱”,山以人得名,湖以人得姓,不忘节度使钱鏐之前功也。湖畔有天童、灵峰、育王、隐学等六大丛林,又有周徐偃王、宋冀国夫人、明陈忠介公等三座古墓,皆为游客所久仰。是宁童汽车必经之地。总车站设在江东大河路,离老浮桥东堍半里许。
老浮桥,肇始于唐朝贤官应彪刺史,联十六舟为桥,济渡行人。桥出官办,事难持久。数百年间,贤官无几,贤至则桥复,贤去则桥辍。明洪武二十七年,郡人黄功廓建言:“桥供民享,奚可长恃官员?”乃集绅富,恢复桥容,民智渐开,地方获福。惜置产欠厚,修理费一旦告竭,桥又不能维持而自辍。清道光二年,平民吴楠、李权、徐桂林等三人倡议续桥,得县令杨国翰出力募款,添置产业,续成浮桥。又有同心共事十六人公推徐桂林父子任桥董,桥务从此巩固。郡人咸庆后顾无忧。地方官奏闻朝廷,全体董事十九人,钦旌义行,奉旨立平政祠神主,用少牢礼春秋献祭,敕甬东司代表朝廷拈香,隆重若此,至今不替。
新浮桥是英国人霸占而起的。当光绪初年,朝廷借外债,出抵镇海关,英廷放洋员,驻扎江北岸,俗呼“洋关”。关员见渡务发达,有利可图,仿老浮桥成法,驾桥收通行费,派洋奴分守南北,勒索渡钱。道、府、县不敢制止,致激怒民众,痛打洋奴。官厅诚惶诚恐,挽绅士陈鱼门计议。陈氏智能兼备,遂挟道府权威,到处开捐,集得钜资,赴洋关倍出代价,勉力赎还。此后,桥务由官绅合办,置经理公所于北堍,以至于今。
公元一九三六年六月,老浮桥改建铁桥完成,循原名“灵桥”,去俗呼“老浮桥”土白。昔传桥基初定,天际垂虹,落于兹土,众议斯决,故名“灵桥”,百丈街“彩虹桥”,亦因之得名。
又有世界闻名的天一阁藏书楼,明嘉靖兵部侍郎范钦所创。藏书数万卷,历数百年,子子孙孙,精神不衰。他如卢氏抱经楼、徐氏烟屿楼、蔡氏墨海楼。子孙不能保守,散失殆尽,惜哉!
至于庙宇,文庙最尊,俗呼孔圣殿,在县学街。殿宇轩昂,气象宏壮,前后二进各五楹,供奉牌位。左有明伦堂一进,两房斋室,分住教谕、训导二位教官,俗呼“学老师”,查其职务,除迎送考试官,管束秀才外,余无所事,故称“冷署”。光绪皇帝登基后,诏谕各省,每逢朔望开明伦堂,宣讲四书,发扬孝道。教官奉旨,不敢或后,教谕、训导,责无旁贷,轮流主讲。地方官文东武西,席地监视,秀才、举人协力帮忙,召唤民众,按期听讲,事与西人传耶稣教无异。讵知办事精神,不及耶稣教,平日无登门散传毅力,而召者自召,听者不来,如野马无缰,不受驱策,致使英雄气短,未半年而无形自停。宣统三年,孙文革命成功,满清逊位,“学老师”同归于尽,撤销旌忠、旌节二祠,充作妇女协会办事处了。
其次宁波城隍庙,广大崇敞,结构精严,富丽绝伦,浙江省当推第一。两旁附建神祠,金碧交辉,与庙貌配合。隔大墙有门,互相通行,演戏台六座,分布祠庙,皆具美术化。正殿香火,昼夜不绝。两廊设摊售技者,有测字、看相、批命纸、唱文书、说武书、讲善书、变戏法、看西洋镜。庙门内外,饮食摊林立,热食、冷食、荤食、素食、水果、糖果,以及香烛、戏具,应有尽有。远近游客,多数是乡下人,视城隍庙为乐园,拜菩萨,问签诗,了愿信,助戏文,犹其余事。民国初年,革命成功,革命党人主张破除迷信,捣毁偶像,先从城隍庙入手,突然拔去旗杆,拆去挡路月宫墙。庙内摊贩,大起恐慌,以为偶像存亡,关系我辈生业,至深且巨。乃不约而同群起反抗,咸推讲善书者葛慈生为首,倡议恢复旗杆、宫墙,主张劝募银钱。邻近代抱不平之人,多挺身参加助力。不多时,踊跃捐助者接踵而至。庙门外旗杆、宫墙,焕然一新。摊贩团体准备合力反抗、搏斗流血,革命党人始知迷信根深,众怒难犯,从兹束手。乃告诉县政府拘押葛慈生了案。葛被释放回来,仍理旧业,听众拥挤,倍加于前,多有慕其名而欲一见其仪容者。数年后,葛慈生一病呜呼,不知其亡魂到城隍菩萨面前过堂,作如何看待也。
复次董孝子庙,庙分城郊二处,城中一庙,在鼓楼东,与渡母桥相近,为董氏母子住宅。董氏死后,群众感其孝,改宅为庙祀之,似民主社会性。南郊一庙,在祖关山,由朝廷封敕而来,饬地方官保护其墓,属君主政体国家性。孝子杀王寄,为母雪冤,事详史册,尽人皆知,无庸赘述。惟其事惊天动地,使枭獍寒心,关系世道,与曹娥无异。满清末叶,会稽道王亲澜来甬受任,下车之后,廉访民情。道尹秉性慈善,克孝其母,访得宁波怕旱,不惜廉俸,多凿自流井,供给饮料。闻十六块桥板,土地堂内,有竹匠刘春才事母尽孝,乃降尊就卑,结拜兰谱弟兄,拨土地堂为刘氏私宅,时加周济。诗云:“孝子不匮,永锡尔类”,信矣夫。可怜穷人命薄,母子相继云亡。政府卜地于江北岸辅善会馆面前营葬,立碑保护,昭示路人,大书“刘母周夫人暨孝子春才附葬墓碣”,前任司法检察长金兆銮谨书。碑字端庄,笔势遒劲,得与孝墓永垂千古,亦云幸矣。
孝庙之外,又有庙虽小而名望出众者,莫如湖亭庙。内祀贺知章公,有碑石记其事。公,永兴人,出仕至久,诵其自撰诗句云:“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髦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于此可想见情形了。最后相唐玄宗为秘书监。晚年告老修道,自号“四明狂客”,得敕赐镜湖一顷,筑“逸老堂”,终老其地。镜湖,即湖西河,逸老堂,后人改“贺公祠”祀之。门前有众乐亭,俗呼“湖亭庙”,至今不改。晋陶渊明为彭泽令,不数月即赋归来,位高位卑,期长期短,际遇各有不同,而立志清高,初无二致,故湖亭庙不可与他庙相提并论也。后人感慕其品行,千古犹新。孔子曰:“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若二贤者,庶足以当之矣。
更有极小极贫的梅园庙,在梅园桥下,俗呼“躲债庙”。平时无人奉祀,惟于除夕一夜,大开庙门,容纳逃债的贫人入庙躲债。而索债者,无论如何凶狠,至此束手无策。是项土俗法规,惟宁波独有,不知始于何代,无可稽考。是夜庙内,烛火香火,照耀如昼,桌上茶水瓜子,任人自取,且雇南词班弹唱文书,消遣寂寞。种种费用,贫庙无负担能力,皆出邻近慈善家乐助,年年如此。某年,忽有一个头戴大红呢风帽,身穿花缎狐皮长袍的富人,踏门而入,先在者十余贫人皆骇疑,问他到此何干,答云躲债,言在上海经商,囤货居奇,时价暴跌,亏折几十万元,逃归家中,尤恐债主追来,不如此地安稳。他又反问贫人欠债若干,皆不满五元。他笑曰:“区区小数,何苦到此。我虽不能自救,但尚有余力周济诸君。”乃探入衣袋,出上海汇丰银行钞票一卷,每纸十元,分赠诸人各一纸,嘱速回家,理债谢年。众得钞,谢不绝口,一哄而去,只余富商一人,枯坐听书,至半夜后,饥肠辘辘之际,忽见一人提馌而来,出酒肉、年糕汤,陈列桌上,声言:“先生是我的活财神,债务肃清,尚有余钱,沽治酒肉,先来奉敬。”富商笑曰:“小恩小惠,何足挂齿。独怪十余人中,有良心者,仅足一人。正是我的新友,必将携往上海,同伴营业,可脱离肩贩苦境。”二人各通姓名住址,倾心长谈。正是:话逢知已千句少,酒劝恩人一意多。食毕,收拾杯盘,同出庙门,天色将明,行至桥外,分别归家。富商在家数目,忧闷难解。忽接上海来信,慌忙拆视,略谓近日货价飞涨,转败为胜,祈速出来主持等语。大喜过望,笑逐颜开,遂邀新友同去。嗟乎,为善必富。事本可传,所惜关系躲债,有碍体面,恕不将二人姓名发表也。
庙宇之外,又有殿宇。湖西财神殿,坐落在湖心柳汀。风景美丽,甲于全境。左邻关帝殿,西邻贺公祠,而财神殿独有过街照墙,倍见富丽堂皇。每逢朔望,具香烛,诉心愿者,络绎不绝。商人团体,结会置产,演戏酬神,年年三四月间,戏无虚日,甚至夜以继日,歌台暖响,春气融融,增美西湖特色者不少,迷信神权者,求财反多伤财,执迷不悟,无可言喻。有滑稽者,编造短歌,提醒群众。歌曰:
东边汉朝将,西边唐朝相,请我坐中央。初一半蜡烛香,人人同我来商量:要想发财做富翁,要想买田占东乡。我对众人老实讲,玄坛菩萨无用场,三牲福礼一壶酒,白吃白喝请原谅。天上差我到宁波,替江厦人管管帐。过路财神空场面,厘毫丝忽难主张。倘然我好调银根,后殿还会呒娘娘。
对门柳汀书院小学生,一唱百和,闻者解颐。
其次为丰都殿,切近在三角地头。殿内塑十殿阎王、黑白无常、五方恶鬼、判官、牛头马面等土像,形容可怕,胆小者不敢一入。孙中山革命成功,破除迷信,摧毁无遗。
复次吕祖殿,在延庆寺隔壁。祀纯阳祖师。相传六月廿四日生辰,受人一拜。来拜者冒暑挥汗,不辞辛苦,却说今日雷斋期满,明日可以开荤,应到此通诚敬拜。据其自述,则是误吕祖为雷祖矣。张冠李戴,可发一笑,亦宁波人之趣剧也。
又有都神殿,在大沙泥街路口,正殿内供奉青、黄、赤、白、黑五位瘟神,另有一位中军坐在边殿,皆受龙虎山张天师荣封,为五都元帅及中军,简称“都神”。管辖地区,与城隍庙相同,而性质相反。城隍菩萨主静,永不出门,受人入庙膜拜;都神主动,年年四月半出巡一周,沿途受人奉揖,俗呼“四月半会”。神前仪仗会器,富丽绝伦;五色大旗,高至三丈,必用纺绸为身,缎料镶边;有九联灯、十八联灯、廿四联灯;有纱船,船之首尾,坐着艘公艘婆;有抬阁,阁上扮装戏文;有鼓亭,沿途细吹细打,与锣声相接;锣后有旗,用五色绸缎制成,上缀网眼排须,一对对肩挑齐敲,敲锣人衣服丽都,迎人悦目;有报马,扮女子艳妆,骑坐鞍上,马的鬣、马的尾,皆用红绿绒线梳成一条条辫子,奇样化装,美不胜收;最后有纺绸湖绉幔成的二十四脊龙身,用净白蚕丝为须,五彩网须为鳍,五光十色,出人意表,甚至贯珠粒、嵌琉璃为龙身,争奇斗异,名为珠龙。糜费银钱,毫不顾惜,庞大若此之经费,均由本社本庙界下殷富所出。会分东南西北中五社。城中文华社,东郊XX社,南郊得胜社,西郊风云社,北郊彤云社,合之名曰“都神会”,会众多青年后生,恃其蛮力,不谋而合。欲出一件会器,参加入社,需费几许,乃成群结队,至本庙界下殷富人家劝募。应付者必皆轻言细语,协商多寡,不敢稍露忿容,严厉若此之陋规,不知始于何时。官厅不加保护,一任横行。惟士绅中有徐时栋、徐时梁兄弟二人决意请地方官禁止,而官吏手段灵活,两面敷衍,谓民智未开,尚非其时,乃出示布告,改变迎赛路程,到湖西境,进大巷,过五显官庙门前,出小巷,避出桂花井徐宅门前,永年如此,其各凛遵等情。官厅畏首畏尾,故有此不伦不类之告示,亦可怜矣。徐绅殁后二十年,民智渐开,绅士、官吏相助为禁;群众亦知劳力伤财,无益于事,翕然谨遵。但有持异议者则谓:“四月半会,有益无损。费虽出于殷富,然富商所营各业,因之生意兴隆,利益增多,出售货品,暗增价目,亦意中事,出入相抵,必趋于平。至于贫窭群小,藉此机会,收入骤增,如摊贩、船夫、轿夫、挑夫、娼妓、酒馆皆是也。上海等处来宾,挟其现金,用在宁波,无形中吸取外埠财富,加厚了甬江流动金融。社会有益,不宜禁废!读书人但知移风易俗,而不明酌盈剂虚。”其言论若此,思之亦颇有理,姑识之。
三
天封塔故事,出在前清光绪十年甲申岁六月。时,法兰西图吞安南国,骚扰我国东南沿海,宁波为防奸细混入本城,特别戒严。城守营突接警报,言天封顶上铜缸中,发见一人,坐立不定,嫌疑重大。霎时全营兵丁,武装荷枪,到塔下层密打围,登塔省视。但见塔顶一角,拆穿一洞,嫌疑人显系爬洞而出。然猱升鼠窃,兵丁无若此技能,不得拘捕。民众闻讯来仰望,挤得进退不通。但见一鹰在他的头上盘旋飞翔而不远离,似有所恋,嫌疑人乃拾缸内柴枝,仰掷飞鹰为戏。兵队守候,民众嘈杂,皆无勾致方法。直至日将西沉,不知如何,(嫌疑人)自动下塔。司令官命地保解送县公署审办,武弁骑马前导,兵丁排队后随,嫌疑人步行中间,民众夹道眺望,甚且有立在高处俯视者,见此人面目黧黑,发长寸余,短裤单衫,完全农装,年约三十余岁,态度呆蠢,不发一言。至县公署,正在预备收押之际,忽有江东老同源咸货店具状认领,略谓此人史阿宏,家住东湖下史村,神经错乱,为本店夥友史某之同族兄弟,愿负责保释云。一场戒严声中之大虚惊,化为酒后茶余之新闻材料了。
江北岸佘使君庙惨剧。前清光绪十八年十一月初一日,佘使君诞辰,庙下弟子,率由旧章,演戏庆祝。多搭高棚,妇人小子,周围坐观。新到台州班彤庆,正在扮演《涌翠关》,神龛内不知因何起火,立时烧穿屋顶,观众各图逃命。庙宇狭小,只有一道大门,争先恐后,自相践踏,反将左扇大门挤成半闭。庙外闻讯者,飞奔来庙,寻救亲人。内外蜂拥豕突,互相堵塞,因此耽误时刻,致火势猛烈,无可挽救,焚死三百余人。本庙董事,劫后筹思,无可自慰,乃扫除焦土,改建“义火祠”,准备供奉灾魂木主,诚无端肇祸,而作此后悔莫及之办法也。
江北岸镇海小轮船惨剧。船主徐阿才在上海购求小轮船一艘,取船名“宁波”,行驶镇海。每日上下午来回各一趟,旅客便利,宁波人改呼“镇海轮船”,特隐没其原名。不料数年之后,而有镇海四月半会之贻害也。徐阿才是上海轮船水手出身,资格老练,能预料会期临近,乘客必多,乃暂时取消班次,改为随到随开。第二日乘客更多,船员劝令后至者少待,以保安全。而一船客人,多青年男女,非但不听指挥,且在板篷上面,愈聚愈多。船主下令,决计不开。惟因江潮退落,船身外侧,应放松首尾船缆,使船身均平。斯时船内乘客,仍不肯离船登岸。不料缆解船平,立时没水下沉,瞬息没顶。重量过度,死者祸由自取,于船何尤。徐阿才见酿大祸,逃跑失踪。迨慈善机关闻讯奔到,已不及拯救了。乃计划善后事宜决议在江心寺面前江边地方,广辟尸场,打捞尸体,陈列于此,以便家属认领,共约三、四百人。此光绪二十一年四月十五日事也。
江北岸一水一火,遭灾之巨,历所罕见。然祸由自取,不足惜也。
四
宁波府六县,鄞县为首,贤能县令,代不乏人。而政绩长存于史册,声望洋溢于国外者,只宋朝王安石一人。王氏年二十七,来宰吾邑,试行青苗法,邑民鼓腹歌颂,事闻于朝。神宗二年擢为相,未完其志而殁,尽人皆知,无庸复述。独念吾鄞蕞尔一邑,得与临川王氏并传永世,何天幸之甚耶。
清末前后,有二县令焉,使吾民不能淡忘。论其政术才学比拟王氏,诚不啻天渊之别。然观其励精图治之心,根本则同,特表而出之。其一,徐国柱。由军功出身,授鄞县知县。未履任,先来暗访民情。既接印,先为民众除害。特在县前等处,出示招告,果然诉状积案。先拘女流氓烂腐阿娇母女到案,讯问时,供认常到商店索诈银钱,名曰“打抽丰”,数由自定,不容折减。如果吝啬商人,不遂其意,非但噪闹不休,甚至爬登柜上,褪裤放尿。知事拍案呵斥:“泼悍无耻,无赖至极”,责打鞋皮巴掌,不计其数。打毕,带上竹头架,罚令游六门,狱卒执鞭在手,牵女犯走大街示众,迫令开口自喊:“烂腐阿娇娘媛来了”,不喊便打,观者大笑:“也有今日”。商家积愤,至此方消。东乡韩岭市花会大王童全宏,纠集地痞赌棍,大做花会,诱骗四远现金,入其无底之洞。反说花会可劫富救贫,不算罪恶。擅自私夜行兵,抵防官军。声势浩大,法网久疏。徐知事勇敢异常,视大王为小丑,跃马当先,领兵下乡,捕获童犯归案,判处死刑。花会大王怕死,哀求笔下超生。良久,得堂上一言:“权寄颅于死囚项上”,乃醮珠笔加批“再犯施行”四字于判决文之尾。签具甘结存案,带罪释回,东乡遂安定如初。
孙文革命,有志竟成,清帝逊位,政局一新。民国大总统命内政部除授新文化人物,代替旧县令,改称县长。来长鄞县者,陈宝麟,字冠灵,河北东光人也。性情和淑,学识俱优,凡百庶政,应手咸熙。举办公益,与绅商、学界巨子接触,莫不水乳交融。灵桥改建,实主动之,与西门子洋工程师讨论建筑方案,调和众议,而能适中肯綮,得庆最后成功。又以孙中山先生慧眼,阅历宁波。主张余姚江筑闸,化咸为淡,有六大利益:遇水旱,闸门启闭,调节农田,一也;自来水插源有恃,二也;内江船舶,缩短水路十余里,三也;火车驾桥过江,四也;闸外两岸,添置轮船码头,自无不足之虑,五也;吸引商店分设西南郊区,化僻静为繁荣,六也。陈县长屡创斯议,而预算工程需费浩大,响应无人。一任十年,上司卓异其材,升任浙江会计厅长,赍志以去。使吾民不能淡忘者,此其二也。
五
宁波百姓,有经商特才,足迹遍天下,俗语说:“遍地徽州,宁波人跑上前头。”外埠莫不欢迎,以其克守信用、未敢轻于然诺,一经言出齿外,决不后悔,免致自误误人。古人季布一诺千金,宁波人视为秘诀。故能以少数资本,做多数营业也。
获利既厚,顾家必丰,风俗侈奢,饮食尤特别考究。三眼大灶、两眼风炉,三餐燥饭、两餐点心,酒馆之外,包菜店林立,为他埠所罕见。家常食品,应时购置:
正月。汤团、春饼、膏蟹、银鱼;
二月。青印花、松花团、蛏子、小黄鱼;
三月。麻兹黑板、烤笋、大黄鱼、弹武鱼;
四月。黄鱼面、茶叶蛋、乌笋、乌贼、鲳鱼、脐鱼;
五月。咸水粽、鲜白勒鱼、冰酒酿、灰蛋、碗馒头;
六月。食千、水拖糕、地栗糕、虾子酱油、豇豆沙;
七月。新早米灰汁团、芋艿鸭、米馒头、汤米饺;
八月。荤素月饼、望潮鱼、桂花黄鱼;
九月。油沸粽子、糟鳗、羊糕、红焖羊;
十月。豆酥糖、藕丝糖、毛蟹、虾子、鲜带鱼、栗子鸡;
十一月。浆板圆子、鳗鲞、暴盐腊鸭、麂肉;
十二月。年糕块、黑芝麻馅、醉蚶、酱蟹、鸡肉。
按时逢节,备尝新味。至于街上常备食品,有小笼包子、馄饨面、油炸烩、葱油饼、椒盐饼、五香茶乾、豆腐浆、黄南糕、烤麸、素鸡、倒督笋、油焖笋、猪肉、牛肉、鳝鱼、鲻鱼、鲜鳗、河鲫鱼、差鱼、排鱼等品,长年不断。口腹之欲,能超过苏杭。俗语云:“走遍天下,要算宁波江厦。”这一篇津津有味的贪吃闲语,少讲为妙,恐有外来者游客听得,岂不垂涎三尺。就此结束罢了。就此结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