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利轮船局的兴衰
裘昌炽
发布时间 : 2013-09-05  09 : 58 字号 : [] [] []

我从青年时代起,接管父亲留给我的事业——行驶内江的“新宁余”轮船。我曾把自己的全副精力灌注于这一小小的事业中,但任凭我个人怎样努力奋斗,船工们怎样同心协力,我所遭遇到的恶运总是层出不穷。这是什么缘故呢?根本一条是当时政治的腐败,外侮内战,国无宁日,民不聊生。由此而使我感到个人的命运系于整个国家,国好家才好。试看解放以后的航运业,天高风顺,万里破浪,与旧时的航运业相比,真有天壤之别。我现在年过花甲,虽然不从事航运业了,但回首往事,既觉得有许多辛酸要吐;展望将来,更欣幸航运事业前景无限。为此,愿把我的经历如实介绍,请大家看看宁波过去航运史的一面。

言受激怒  办起轮船局

我父亲名叫裘锡九,慈溪裘墅人。他13岁到上海北货行学生意,后来居然能在许多行业兼有股份,银行钱庄也有股权。他开设杭州闸口造船厂,曾任闸口钱江轮船公司经理,(后来担任董事),但他生活节俭,衣着朴素,而在事业上,却是个精于经营、善于计算的行业竞争中的老手。他在外面走,完全是一个极普通的老者,一点也看不出他的地位。在20年代后期,有一次他回乡探亲,为走近路,跳下火车改乘姚江小火轮,在石子道头前上船,距裘墅最近。船将到石子道头时,父亲请船员停车吊渡下船,那船员看父亲是个瘦黑老商人,其貌不扬,看不起他,不但拒绝要求,竟说:“要方便吗,去趁自己的船”。父亲不禁自言自语说:“要有一条船也好”。那船员听了,更加冷言讽刺:“你也想做船老板,哈哈!”就在这样一气之下,父亲就下决心办轮船了。经过一番筹划后,创立 “甬利轮船局”,调闸口船厂在江东设立大丰造船厂,自造柴油引擎钢壳船和趸船,在姚江主要地点买地建码头,取船名为 “宁余”(宁波至余姚)。他来往闸口和宁波,也带领我这个才13岁的独子一起,叫我增广见识。想不到7年之后,我就是这个事业的继承者了。

因为这条航线原有轮船行驶,同业之间免不了有一场竞争。父亲的办法是:1、以先进胜落后。对方轮船公司经理,是由四明银行宁波分行副经理郑时卿兼任,经济实力很强,但其轮船是木质燃煤蒸气机船,行驶慢,开支大,每拉一声“回声”,也得付代价(用高压蒸气)。我们起初就用一艘钢壳柴油引擎船,柴油价贱,船速快,动作方便,开支少。以后又看到以一船敌对方两船,不能压倒对方,马上又在上海快速造了一艘客船,容量较大,用的是新式“提塞尔”柴油引擎,  马力大、耗油省,这艘船叫“新宁余”。这艘船上阵后,就明显地占优势了;2、比消耗,抢码头,争旅客。因提塞尔引擎可随时发动,就采用突击开船,抢优点码头。而对方的蒸气机水要烧到定额高度才能开动引擎,为此对方不得不日夜保持炉温和蒸压力,不但增加了数倍煤的开支,还得部分改用优质煤。同时引使对方多拉回声(通知旅客轮船将到),十多个埠口不停地拉叫,积少成多,也增加了燃料消耗和影响船速。加以我们的船载客多,行驶速、开支省,对方都不能相比,但一时还不肯服输。时当夏令,我们又想出一个办法,秘密在宁波和附近各地收购大批低档土毛巾,突然宣传乘船者每人赠毛巾一条。旅客一听到有毛巾赠送,纷至沓来,船船满载,对方想要仿效,一时也无毛巾可买。表面看起来,毛巾价和船票价几乎相等,其中奥秘就在于精打细算。因买毛巾有批发价与门市价之差,过帐与现金升水之差,又有旅客增多之数相积,两相乘除,并不少于原来收入。这样一来,对方完全被压倒了。优胜劣败,这是资本主义经营的一个窍门,关键完全在于运用。

竞争胜利了,对方派人求和,协调结果,同意让一条船航线给我方,共同营业。收入通平,互派检查,船上开支各自负担。双方各多余一船,自行处理。对方留下一艘“宁慈”,我方留下一艘“新宁余”,将”老宁余”出卖(以后改名“新永安”)。由此共同相安航行,甬利轮船局就稳稳的立足了。但总计已用了8万两(银本位)。从此,家乡裘墅镇外石子道头,特设了码头,便利家乡旅客来往。

年青继业  困难重重

我父亲所属事业繁多,但缺得力助手,事必躬亲,积劳成疾,终至不治病逝。那时妇寡子幼,无力经营遗业,由我叔父春水作主。将各店、厂贱价出卖或关闭,只留下甬利轮船局。那时我年17岁,退学入上海国民银行为实习生。三年后,叔父领我到宁波甬利轮船局接管帐目。想到七年前父亲创业时就曾把我领来,看来他早已有心安排了。

一个虚年龄仅20岁的青年,生长在上海,来到宁波,举目无亲,又学非所用,在复杂的旧社会中,要图生存,确非易事。虽然我是老板,但轮局原来有代理人,我管理了帐目,损害了代理人利益,他就在暗中弄虚作假。我因初来,明明知道,也只好当作不知,抱定宗旨,熟悉业务,虚心接近职工,渐渐的能够掌握一切了。那个代理人见不能为所欲为,就投向第三家同业——镇新公司,还煽动他们同我轮航线跌价竞争。我一计算,票价虽然低了,但旅客增加,还能相抵,也不放在心上,竞争将一月,对方已有亏损。这时我方合营的宁慈公司经理郑时卿年老志退,因吃足上次竞争苦头,见了烂草绳当蛇,自己退职,请刘四海做经理。刘四海也怕亏损,出面调停,提议由三家共营,各负开支,我因有职工支持,有恃无恐。提出要有优厚条件,结果决定:“营业额为镇新公司29%,宁慈32%,甬利39%”。我轮取得了胜利,这是靠的我轮有许多优势和职工齐心支持的力量。到”七七”事变发生,铁路中断,姚江长途单程营业突出,短途来回班如常,一段时间总营业额有所增加。

但是,战局一天比一天严重,国民党政府决定要封锁镇海港口,征集轮船沉港,我局也被征去一只。在实施沉船时,非常混乱,没有达到预定目的。我们被征去的船并未沉下,但蒋军征而不还,露出口风,想勒索一笔钱财。我没有办法,经多次说项,方得行贿赎回征去船只,恢复自航。经这一番沉重打击,我吐血生病,只好委人代管业务,自己到上海治病休养。那里料到,我所委托的代理人,竟与人串通。将我局轮船出租,改驶甬江线,到镇海口放客。他们名义上有一个公司,实际上是一无所有,利用我们轮船,白手拿财。我得悉后,只好抱病回甬处理。幸租期只打三个月,将到期满前我宣布要收回自办,对方再三向我疏通,愿意退还将近半数股份利益,续订租期。我因身体不好,为留些余地,才答应续约数月,又知道那个代理人把工人应得奖金尽入私囊,也通知工人交涉拿回。这一波折之后不久,宁波沦陷了。我在上海听说有好几只民船,于日军进攻时被炸沉于余姚相近,估计必有我船,但沪甬线交通断绝,无法前来,后来有一个船员绕道到上海向我汇报情况,才知我们的船还在小港,无人管理。于是,我冒险经定海乘帆船到柴桥,通过游击区和日军防区来到宁波。到了宁波后,找到几个船员,设法将船驶回,略有炸损。接着发生太平洋战争,柴油来源断绝,我轮无法复航,只好暂时入坞保养。我姐姐主张将船廉价出卖,我坚决反对,靠着停船后的一些存油度日,一直挨到抗战胜利。

虎狼当道  一片黑暗

抗战胜利了,大家都说“天亮了”。我也满以为黑暗从此过去,重新树立起恢复小小航运事业的信心。

抗战胜利时,宁波一带所存在的轮船不多,定海线已无船行驶。新宁余同新永安出坞后,就改驶甬定线,两轮对开航行。沪甬线由江亚,江运、江静等轮航行,沪甬温线由新宣华和江苏轮航行,岱山由岱山轮航行,内河各线,仍由原轮行驶。一时江北岸外滩又呈热闹景象。

那里知道,一些旧恶势力,与主管机关表里为奸,敲诈勒索更加明目张胆,上上下下,非钱莫行。做轮船运输业,要求生存实非容易。比如甬定航线,从宁波起,经各地到沈家门,就有十多道关卡,处处得化钱打通关节,否则就故意为难。如轮船业公会就有人仗势白手拿财,向几家轮船公司收“月规钱”,我们不甘心,有几个月不给,他们就唆使手下上门行凶,殴打新永安船员,给钱后就平安无事。平时执行正当业务,船工们也经常受到打骂,甚至被借故捕捉、敲诈、吃足苦头,真的是虎狼当道,一片黑暗。我没有办法,后来只好请一位在三北公司内的父辈朱先生帮助教导,介绍一位有背景的船员专办业务外交,参加了“宁波江北聚餐会”,又对主管机关人员按级暗中给月规钱,才算有了保障。

宁波将要解放时,国民党军政机关纷纷抢占轮船逃往定海去勾延残喘。这时,我们同行业中也有人把财产和家属安置到定海去,有个船员劝我也这样做,我婉言谢绝了。因为我目击国民党政权腐败透顶,又亲身吃过许多苦头,再也不会受骗上当了。临解放时,我邀请主要船员商讨防止蒋军劫持对策。为保持新宁余轮于解放后能继续航行,决定于船到定海后,借引擎损坏为名,到沈家门小港停泊,拆下零件藏放,留一名船员看船。果然,在宁波解放前一天,蒋政权将宁波所有能出海去的大小轮船全部掳掠去定海,还拖去趸船两只,同时强令内河各种船只全部远离宁波。这时,新宁余轮也不能例外,我目送它被掳劫开往定海,心里真是难过极了。幸好事先有了布置,船员们到了定海后,按照预定计划行事。一个月后,他们各自前来报告情况,知道轮船藏在沈家门小港内,我才稍为放下心来。

阳光照大地  政策暖心窝

19495月宁波解放了!东海之滨,阳光普照,我也和别人一样,心情非常激动,但也不无有所顾虑,就是想着共产党对待我们的政策怎样?我有一个表侄,叫汪同雄,解放前已是地下党同志,也常来我家。我约略知道他的身份,暗中关照他要小心。我爱人也和邻居一位共产党员家属关系很好,那位共产党员不幸被捕,我爱人曾帮助他的家属与地下党机关联系及传送消息。我们都感到共产党同志非常可亲,同时也钦佩他们的革命精神,所以在解放时虽然心里有忐忑,但总的来说,相信共产党是伟大的、正确的,跟共产党走不会错,能够有美好的前途。宁波解放后没几天,表侄汪同雄就来看望我们,他是首先入城的人员,参加了城市工作。他要我出来做些事,我因为自己的船还在定海,少数船员也在定海,暂时不便出面。我家住在新江桥相近,为避蒋机轰炸,我把油类和家具搬移到家乡裘墅镇和石子道头去,自己和家属留在宁披。白天离家避飞机轰炸,夜里回家休息。不料当时有人向裘墅村长报告,竟说新宁余船在定诲,是“官僚资本”,村长听信了,同意没收我所藏油类,坏人乘机强取数桶。我接报后,一面向慈溪县说明情况,一面向市交管局航管处报告经过,要求依照党对民族资本家的政策处理。这件事,只有三天工夫就很快解决。在处理过程中,既没有公文往返的各种繁复手续,上下各级同志接待态度也很好,对强取油类的坏人,立即追还部分油价,并逮捕处理。我看惯国民党机关人员的官僚作风,受尽他们敲诈勒索之苦,现在看到共产党办事这样好,既公正,又快速,对比之下,禁不住心里默默想着;共产党真正是为人民办事的。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我是可以做更多为人民服务的事情了。

我这样想,也这样做。当我于解放后仍在航运方面服务时,除了平时认真对待工作外,有两件事比较可以提一提。 

一是在解放初提出用汽车引擎改装于木帆船上,解决了内河通航问题。那时蒋帮飞机到处肆虐,看到汽车,轮船,就用机枪扫射甚至丢下炸弹。如江利轮在甬江行驶,中途被炸,死伤了几个船员和旅客,因此轮船不敢行驶,不但旅客受阻,支前也受影响。汪同雄同志和我谈及此事,我请来几位船员商议,认为可以利用蒋军丢弃的坏卡车,把引擎拆下来改装于大木船上,来通航内河。因木船目标小,不会引起蒋机注意。航管处同意这个办法,立即批办。我们在蒋机空袭之后日夜改装,在短时间内就使内河恢复通航,其他航轮部门也同样利用木船装机开航。定海解放后,我同船员们立即把新宁余轮安装好拆下的零件,恢复航行沿诲。这是宁波解放后航行沿海的第一艘轮船。

二是建议接长新宁余轮船船体,在不增加燃料及其它开支情况下,净吨位约增加一倍,做到了增产节约。要接长船身,有许多技术问题。我仔细地分析了船身情况,大胆地提出施工方案,在领导上的鼓励与支持下,由各工种工人同志密切配合,提前完成了施工任务。在接长船身工程后期,我接到通知,到工商联第一期政治学习班学习。学习完毕后,航管局安排我到所属宁波船舶修造厂担任材料课长工作,离开了轮船事业。

 

作者:裘昌炽,宁波市人(1916.91985.11)原任甬利轮船公司经理,公私合营后任材料课长职,退休于宁波市渔轮修造厂。此文由其口述,范学文先生代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