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张寿镛先生
张令杭
发布时间 : 2013-09-01  23 : 18 来源 : 本站 作者 : 系统管理员 字号 : [] [] []

    张寿镛先生 ( 1876 — 1945 ),字咏霓,一字伯颂,别署约园①,浙江鄞县人,清光绪二十九年癸卯(1903)举人。父张嘉禄,光绪三年丁丑(1877)进士,官监察御史,终兵科给事中。先生历任宁波法政学堂监督,浙、鄂、苏、鲁四省财政厅长、沪海道尹、财政部次长等职,服官三十年。民国十九年(1930)辞归后,主持其所手创的光华大学,复从事著述和搜辑古籍,对一郡遗书致力尤勤,编刻《四明丛书》七集。我于1931年入光华大学攻读。越一年,以家境清寒,未能续学,幸得先生资助,直至毕业。再学时,遵先生嘱课余校对《四明丛书》。如是,每月必数次趋谒先生于“觉园”寓斋,面聆教诲。先生给我的印象,至今记忆犹新。
    “筹百年之大计兮,信根本在树人。”
    一1925年“五卅”惨案起,美国教会所办的圣约翰大学学生为抗议帝国主义者屠杀我中国人民,在校园第一次悬半旗志哀,美籍校长卜舫济横加压制,竟然夺我国旗,践踏于地。是可忍孰不可忍!学生553人及数十名教职工乃于6月3日愤而离去,吁请先生自立学校。耆宿王丰镐省三对先生说“国旗辱矣,学生逐矣,悲愤凄惨之情状,虽在道路,犹为伤心,况两家子弟皆躬遭其厄者乎!”他慨捐沪西法华乡之地六十余亩,以为校基。社会贤达和学生家长也多热情赞助。“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新建学校即命名为“光华大学”。公推先生为校长,先生肩此重任,荜路蓝缕,经之营之。延聘教授皆负一时重望。不数年,蔚然成为一所才俊辈出的高等学府。建校五年后,先生追述创校时的情景说:“方其经营之时,狂奔疾走,呼号相及,借甲偿乙,补屋牵萝,托钵题缘,自忘愚痴。热情者一呼便应,冷嘲者讥为多事。”当年缔造之艰辛,可以想见。
    1937年抗日战争起,8月,兵锋及上海,学校不得已迁至租界。11月,敌入上海西郊,光华的宏伟建筑,悉被焚毁。先生曾有诗沉痛记述:
    育才国之本,三乐原不离。
    经营十四载,不恤身为羁。
    一旦风云翳,遂令日月亏。
    光华遭此浩劫,先生痛心之余,仍不气馁。翌年入川,在成都筹设光华分校。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进占公共租界。先生知其必来相迫,遂将学校分设“诚正学社”,以收纳文学院学生;设“格致学社”,以收纳理、商二学院学生; 设“壬午补习社”,以收纳附属中学学生,使弦诵不致中辍。先生又在家设“养正学社”,自编讲义,讲授《史学大纲》、《诸子大纲》等课。先生为光华呕心沥血,1945年7月临终前尚殷殷以“复兴中华,复兴光华”相嘱。先生尽瘁教育事业的精神,一直是人们所深深萦念的。先生常说:“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乐也。”他反对在培养人才上“闭门造车”,以致“车不合辙”。要求子弟“贵在实行,不尚空谈”,要“说得出,做得到”。先生的谆谆教导,历久言犹在耳。
    先生编纂刊刻《四明丛书》,又是他对社会的一大贡献。
    丛书编纂从民国19年(1930)开始。先生发愿网罗一郡遗典,博采约收。搜集之广,卷帙之繁,是全国乡邦文献中所罕见的。他曾说:“以一人之力而欲尽刊一郡遗书,如蚊负山,几何能济?”②但是他任力耕耨,用心也苦,矢志也坚。友朋也乐为分任采辑、校勘之劳,同邑冯贞群(孟颛)相助尤多。先生甄选各书,“先品其人,后平其学,审其所作,确乎可传,方为付刻。”他更为每集撰总序、后序,一书也必有序跋,以阐明作者之立论和昔贤订正之苦心。先生原期以十年之功汇成十集。但辑至第八集,刻未及半,中道谢世,后由子星联、芝联辈续成第八集。全书第一集至第七集凡一百五十六种,千有八十二卷。第八集十八种一百二卷。全国解放后,《四明丛书》全部雕板以夫人蔡瑛名义捐赠浙江图书馆。杨州广陵古籍出版社据一至八集雕板重新印刷出版,使之广为流传海内外。
    《四明丛书》的出版,也引起国外学者的瞩目。1973年,日本宫琦大学内正博教授在巴黎举行的第29届国际东方学大会上发表了一篇题为《张寿镛的思想》的论文,其中有一段说:
    “张寿镛先生是一位(中国)南方文化传统的忠实继承者。他……编纂了《四明丛书》,对丛书中的各书分别写了序言,并作了注释,通过这些序言和注释的内容,可以看出他的主要思想和王应麟、王守仁、黄宗羲一脉相承。张寿镛的思想虽然有时和上述三人思想不一致,但在他们的思想基础上有所创新,在当地流传甚广,在反法西斯侵略斗争中是有利的武器。”
    当年,先生亲授校对之书,多是乡先哲手书珍本、秘本,这是对我最大的信任。今天,喜看《四明丛书》这一巨大的汇刻著作,不只使古来幽隐潜藏之作,云翳扩清,得以重传人间,而先生对浙东学派的继承和发展,其功绩不可泯,而自更深远。
    先生藏书宏富,搜访亦勤,抗战期间,先生以大江南北文物多沦煨烬,或受攘窃,目击心伤,乃与何炳松、徐森玉、郑振铎诸人竭尽全力,设法购求诸家所藏珍本,得善本4860部,普通本11000余部,为抢救和保存古籍及珍贵图书,对文化事业作出重大贡献。先生家藏图书都4万余册,于解放初期全部捐献国家,受到人民政府文化部的褒奖。现有一部分书籍为北京图书馆所保存,另一部分则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所。
    先生除编纂《四明丛书》及编述《史学大纲》、《诸子大纲》外,尚撰有《诗史初稿》、《约园杂著》初集、续集、三集,《约园演讲集》等。抗战中,先生去蓉期间,遍游青城、乌龙及峨嵋山诸胜迹,所作之诗,辑为《游蜀草》,曾谓:“西蜀称雄都,古昔英豪建功立业,山林隐士,藏器待时,余韵流风,千载如昨!境之所触,因发为诗。”(《游蜀草·序》) 一面固然为了歌颂祖国河山的壮丽,而更重要的,意在激励国人,誓必协力同心,挞伐丑虏,光复国土。其爱国之情,溢于言表。
    1933年12月21日深夜,国民党反动派在上海大举逮捕各大学学生,光华学生被捕者14人,我也以“共党嫌疑”被逮,先后囚禁于上海市公安局及淞沪警备司令部。先生出于对青年学生的爱护,向当时上海特别市市长兼淞沪警备司令吴铁城力保。先生更为营救我出狱,曾亲自驱车向吴铁城索人。
    先生对校内进步教授也加保护。1930年,光华政治系教授罗隆基在《新月》杂志上发表文章,主张维护人权,抨击国民党独裁统治,教育部竟饬令光华大学将罗隆基撤职。为此,先生于1931年1月19日函告国民政府,函中说:“今旬奉部电遵照公布后,教员群起恐慌,以为学术自由从此打破,议论稍有不合,必将蹈此覆辙,人人自危!”当时当局原有“赦免政治犯”姿态,先生乃就题发挥:“夫因政治而著于行为者尚且可以赦免,今罗隆基仅以文字发表意见,……略迹原心,意在匡救阙失。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拟请免予撤职处分,以示包容。”先生主持正义,不畏强暴,他的凛然正气,在光华师生中广为传颂。
    河汉江淮半涉身,文章典籍过吾春。
    颠狂世界无生我,艰险工夫事在人。
    今后士林肩任重,宜探根本见闻真。
    老翁七十无他望,坐看专家奕奕神。
    这是先生生前最后所作七律二首之一,此诗可说是他一生的自我写照和对未来的向往。
    先生殁后,家人以干戈未靖,权厝于上海静安寺公墓。解放后,归葬于杭州留下玉屏山。该处是先生原营的生壙,名曰“约藏”,有先生自题二大字石刻,又有石刻对联。这些碑石在“文化大革命”时险遭破坏,幸经杭州大学历史系移运至杭大,得能保全至今。现在“约藏”及对联碑石,已由杭州市园林文物管理局移置“杭州碑林”,俾传诸千古。

                                                          (1986年7月)

                    
注释:
① 张寿镛《约园杂著续编·自序》:“回溯生平,一溺于词章,再溺于简牍,三溺于夸多斗靡,于是思幡然易辙,自号曰约园。”
② 见《编辑四明丛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