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江亚轮惨祸,30余年来各报刊发表报导甚多。惟其中或失之于仅凭道听途说,语焉不详不实;或故作危言耸听,譁众取信。笔者为存真求实,特搜求各种可靠有关纪事以及当事人三亲资料,写就本文,以飨读者。
1948年12月3日,一件惨绝人寰的中国航运史上空前沉船事故发生在东海近海,招商局行驶沪甬线的江亚轮突然沉没了!其死事之惨烈,遇难人数之众多,在国际客运史上也是史无前例的。美国苏尔泰那号于1865年4月29口在密西西比河爆炸,1450人丧生。震惊世界70多年来始终令人耿介于怀的英国豪华客轮铁达尼克号于1912年4月14日作处女航时,在北大西洋触冰山沉没,1517人罹难。而江业轮失事蒙难者竟达3000余人!
沉船实况
1948年11月下旬,解放战争淮海战役将近尾声,国民党军队在江北已临土崩瓦解之势,使京沪一带局面转趋紧张,寓居在上海的宁波人为安全起见纷纷作回归故乡的打算,所以那时沪甬航线上的旅客特别拥挤。
12月3日下午3时半,江亚轮满载乘客自上海十六铺码头起碇驶向宁波。夜幕降临时,船已驶出吴淞口外。舱内乘客有的在用膳,有的在闲谈,做妈妈的在为孩子入睡张罗着,上了年纪的开始闭自养神。多少人在憧憬着家乡美好的一切;多少入沉浸在哀愁与欢乐交织的思绪里。机舱里传出有节奏的机轮运转声。……
6时45分,江亚驶到离吴淞口外三十里许里铜沙洋面(白龙港)时,突然发生轰隆一声震破海空的巨响,同时船身剧烈抖动,随即向左倾侧,电灯猝然熄灭,海水迅速涌进舱内。急救汽笛仅仅拉响一声,船体开始下沉。4000个惊慌失措的乘客始知大祸临头,顿时一片嚎哭呼救之声,震天撼地。三四分钟内,全船沉没,仅最高台格尚露出水面(后来涨潮,最高台格也没水)。
乘客大多数在下面统舱,通往房舱和台甲的唯一通道是狭仄的扶梯。出事后,一时冲上来的人多,出口小,大家都在黑暗中摸索,把扶梯堵塞,无法攀上。老弱妇孺被挤倒践踏的不计其数。极少数侥幸挣扎上甲板的人,有的慌乱奔窜,有的拚命争夺救生圈,有的抓住木器箱笼,纷纷跳入海中。时值寒冬,不少惨遭灭顶,或者冻死。
这时装着满舱小黄鱼的中国渔业公司渔轮华孚一号和华孚二号刚好从花鸟岛渔场返航经过,听见一片喊救声,驶近一看,发现江亚沉没,仅烟囱和桅杆露出水面,海面上隐约飘浮着忽沉忽浮的人影。于是立即一面拍发急救讯号,一面抢捞漂浮着的旅客。落水者见有救生船到来,便纷纷靠拢,奋力攀住船舷,瞬时两边布满了双手。这二艘渔轮小(50吨位),且已满载鱼鲜,经不起骤然额外载重,几乎翻沉。渔轮恐怕同归于尽,只搭救起28人便开足马力驶离铜沙洋面,直驶上海杨树浦码头。船员们看到救起的旅客全身湿透,寒冷发抖,多将自己换身衣服换下他们的湿衣服。船靠岸后除一人因吃水过多和受寒在中途死去外,其余庆幸再生,各自回家。
之后又有一艘临海机帆船,由老板张翰庭押船自沪南返装桔,也搭救了几百个落水者,折回上海,被时人称道。另有一艘机帆船装运桔子自南向北航行,经过江亚出事处,抛掉了几十箱桔子,也救起了数十人。
此次惨祸旅客死亡人数估计在3000以上。
江亚轮①总吨3363吨,净吨1924吨,长340英尺,宽50英尺,平均吃水13英尺。可容正规客位特等28人,头等32人,二等46人,三等555人,四等575人。满位应是1236人,并可载货2000吨。但实际客货每班都是大大超载的。12月3日出事那个班次,根据售出的客票数多达2207张,加上“黄鱼”②约1000余人,以及船员和船员的亲戚朋友,总人数为4000上下,超过了正常客位数的三倍余。
生还人数除上述帆船救起的外,江静轮(与江亚轮对开的沪甬线客货轮)救起266人,金利元轮救起435人,部分人由沪定线茂利轮搭救载往定海,其他船只救起若干人。合计约1000人。出事后至12月9日止,招商局登记失踪人数达3200余名,其中应扣除后来被救起的人数,所以死亡人数为3100人左右。
惨祸善后
江亚轮失事后的第二天(12月4日),宁波旅沪同乡会鉴于江亚死难旅客中绝大多数为宁波六邑同乡,便立即组织成立“江亚惨案善后委员会”,处理罹难者的打捞、认领、安葬、赔偿等各项事务。会下设立打捞、治丧、保管、总务、法律、检查、纠察各组。委员会产生委员刘鸿生(招商局董事长、同乡会理事长)、蒉延芳、俞佐庭等32人。具体事务负责人黄振世、应斐章。会议议决认领尸体和遗物的手续以及其他各种办法。选定上海桃源路四明公所的空场地上为摊放尸体处,以便于被难家属认领。同月中旬宁波也成立了类似的组织,展开相应的善后工作。
遇难家属连日聚集沪甬二地船埠和招商局门前,一时电信局电报业务猛增,超过平日十倍以上。街头人群焦急之状,号哭之声,不忍睹闻。
12月5日下午5时,由招商局铁驳船二艘运到首批尸体200余具,在新开河招商局金利源码头上岸,转装卡车运至桃源路,由全副武装人员押送、监视。尸体运到尸场后,搜寻尸身遗物,经过登记,依次摊放候领。
6日早晨开始,桃源路上人潮汹涌,认尸和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路上但闻一片号啕哭声。在领尸过程中由于有具保手续,拖延时间,引起亲属不满,责难善后会。后由黄振世出面负责排难解纷,简化手续,使尸场秩序好转。
过了认领关,来了抚恤关。难属提出要求,由善后会负责向招商局谈判,经过30余天的交涉仍无眉目,难属数百人忍无可忍,于1949年2月初,将治丧组存放的40余口空棺,抬到广东路外滩招商局的大门口和马路当中,难属中的妇女躺进空棺里,要求迅速解决抚恤同题。招商局方面却置之不理。善后会在上海市长吴国桢的牵线下与招商局谈判,提出从速发放抚恤费和立即惩办肇事船主。而招商局则认为沉船不是由于触礁、搁沙、锅炉爆炸等人为原因,是不可拒的飞来横祸,局方已经负担了打捞、衣棺以及其他开支,为数已属可观,无力再加负担。抚恤问题遂拖延不决成为悬案。嗣后善后会只得召开被难家属会议。开会的那天,到会人数达三、四千人,但在西藏路宁波旅沪同乡会门口遭到警察局全副武装警察和便衣探特等人员的强横干涉,不准难属进入会场,以致激起群众愤怒,冲入会场,欲捣毁会所。经过会方解释、折冲,初步研究了赔偿数额。可是上海时局日见紧张,市面混乱不堪,国民党各机关纷纷准备撤离,惨案善后问题就不了了之,招商局也就一逃了事。被难家属呼号无门,束手无策。
至于原籍宁波的死难者棺柩,由沪甬两善后会的要求,招商局派长江轮船江顺号装载来甬,柩归故土,宁波江北岸又呈现一番哀楚凄切情景。
沉没之谜
江亚轮沉没原因,一时众说纷纭,各执一词,至今仍无定论。计有四说:一、锅炉爆炸,二、船内放置定时炸弹,三、国民党轰炸机炸弹掉落,四、触及漂雷。
先就实地观察和下水探索情况概述如下:
12月7日组织专家至江亚轮观察,推测爆炸点当在第三货舱后部右边,距离烟囱约90米(锅炉即在烟囱下面)。
12月9日招商局派潜水员下水,初步探索,作出这样的报告:“裂口位置于右舷之后部,裂口之最前端起至第38根龙骨(即船体骨架)为止,长约20英尺(合6.1米),上则自护舷木起,向下伸展,其直径约八英尺(2.4米)。顶层甲板被毁甚重。裂口附近二层舱之甲板及主甲板亦毁去相当面积。裂口处之铁板,其上部向外翻出,惟其下端则又内凹约尺许。”局方根据这一报告,参证江亚轮建筑图样之位置,认为裂口与锅炉间距约18.3米,且隔一引擎室;裂口下端离船底约2.1米,离船尾约26米。
又一日本籍潜水员代表松谷定义之探摸报告书如下:“炸裂损伤部分系右舷后部,炸裂位置在第三舱后甲板间舱,炸裂范围:甲、第三舱右舷及上层外板炸破;乙、第三后甲板间、货舱门附近一带向下突出;丙、一号加油房和四号加油房、三等客室右舷围壁及右舷走廊炸裂;丁、报务员室及无线电室炸裂,右舷围壁被炸凸出,走廊向上方炸开。”
12月10日另一潜水员负责人之报告如下:“一、右舷第五货舱上之舥门向外;二、第二货舱处(即第五十肋骨至五十二肋骨)铁板扭摺,自枷木以后六英尺,有小洞,长约三英尺,宽二英寸许;三、自第五十二肋骨向前,铁板向内凹,约十英尺;四、第五十二至六十八肋骨,即为下端破洞,长约三十二英尺,上端以枷木为标准,约三十五英尺;五、在第六十八肋骨处(即破洞之另一端),铁板成锯形;六、倒煤屑之舥门向外;七、在第五十二肋骨至六十八肋骨处之枷木以上房间全毁。”
另据善后会打捞组主任周启范称:轮上之无线电员尸体捞出后,身上炸烂处颇多,可知爆炸系船内发生。
根据以上报告及其他迹象,包括美国人葛来登、波士等14位航海轮机工程和验船专家之看法,认为前三种原因不成立。
锅炉爆炸说 江亚轮自建造迄沉没仅9年船龄,且自1946年5月间首航沪甬线以来两年半时间里曾经过两次停航修理,运行正常。出事后,与锅炉有关连之装置如烟囱及其周围各风筒、舢板吊杆、淡水柜、太平桶等全部完整无损,爆炸处距离烟囱甚远。
定时炸弹说 大家认为此种炸弹无如此巨大的威力,且无人闻到火药气。
国民党飞机投弹说 说是因机械失灵误落炸弹。飞机越过江亚轮上空,无人听到飞机响声。此说出自招商局经理徐学禹之口,他说海军司令桂永清亲口对他说的。桂水清并非傻瓜,即使真有此事,岂会轻易承担三千条生命之重大责任。而徐站在招商局立场,可能故意危言耸听,显然是为了摆脱肩仔而信口雌黄,加祸于人,不足为信。况且招商局董事长刘鸿生却未闻知此事。
这些原因被否定,于是推断为中漂雷所致。不论就其爆炸裂口形状,部位、大小来说,还是就当时出现漂雷的可能性来说,都可算作这种推断的佐证。抗日战争后期,盟军在中国海域投放了许多漂浮的水雷,如1946年3月间龙山海涂漂雷伤人,同年11月间定海渔民在洛华山以南、黄陇山北首获黑色长形水雷二枚(以上二则新闻系根据宁波《时事公报》记载)。
劫后余生
获救生还人中不乏传奇式的遭遇,今收录若干则以鉴当时的惊险场面或人情世态。
镇海大碶头人上海中华水产公司总轮机长袁才根因自己工作忙,抽不开身,托他姊姊护送他的一个9岁男孩和一个11岁女孩乘江亚轮回原籍。船出事后她们逃上舱面,看到许多旅客纷纷朝距离江亚轮三四尺远的一只大帆船跳过去。做姑母的估计同时照顾两个孩子有困难,由于重男轻女思想支配,只好横了心对女孩说:“姑母受了你爹之托,不能保全两个,对不起你了。”说毕便挟住侄儿朝机帆船猛扑,却掉入海里。机帆船搭救了数十人正准备离开观场驶往上海,岂知方向盘无法扳动,感觉舵有什么东西卡住似的,只得派水手从后梢用绳吊下船尾去探查。水手摸到舵旁却发观一小孩双手死抱住舵柱,两脚蹲在舷盘上一动不动。水手急忙用绳缚住小孩吊上舱面。这时小孩已经冻僵,不会开口,幸而还有一丝气息。船员即将小孩送入货舱烤火,用姜汤灌活。小孩这才放声大哭,一迭声叫姑母。与此同时,舱面又搭救上一个中年妇女,她象着魔似的,哭天喊地不想活,硬是要向水里跳。有人问,她才说他受兄弟之托带的两侄辈都俺死,还有何面目去见胞弟,说罢又要跳海。这时有一从舱里上来的人闻知—个在哭侄儿,另一个在喊姑母,就劝她到舱哩去看看,她还认为没有这样凑巧的事,勉强下去,一看果真是自已的侄儿,两人不约而同哭叫起来,抱在一起;可那女孩却已葬身大海了。
镇海人金某,一家四口同住一房间。出事时,房舱倒坍,金惊起仓皇中将房门撬开,海水随之涌入,金即强拉新婚妻子冲出门外,爬至三台甲时,其妻已半入水中,由于双手力竭,其妻松手,四人中仅金本人爬上四台格遇救。
宁波方井头二号同大油行老板金文德,乘头等舱。出事时,慌乱中与其妻逃至船头舱面,不久船头也下沉,海浪冲至,将金卷入水中。金在半昏迷冲捞得一木板,浮氽水面,不久一舢板摇来救起,其妻丧生。
上海电池厂工人严阿土,很早就登轮,在四等舱弄到一铺位。后来一个蛮横的男子,硬要占严某的铺位。严性老实,回想起过去乘轮船两次遇险的经历,见舱内如此拥挤,别无隙地可以容身,便隐忍不争,悄悄地就扶梯旁偃卧。祸作后,电灯全熄,众乘客暗中摸索,刹那间终不能找到扶梯口,反将要道阻塞,乱作一团。严阿土却因靠近梯边,得以拾级而登,海水已随后冲来,更疾趋至最高台格,摸到四捆柴爿,忙将所穿布衫撕成带条,身系柴捆,随波逐流,两小时后竟得救,幸免于难。
张姓老夫妇在桃源路认领得其子媳和孙女的尸体,悲号中又有无限隐痛。据称其子与媳平时均不孝顺,去年秋天因索取金饰不遂,竟将饭碗砸破老父头额,并推倒有病痛的老母致伤。经警察局拘送法院究办,终因老夫妇舐犊情深,请求从轻发落,得当堂悔过获释。自此分居在外。近以工厂遣散,老夫妇举家回籍,与子媳同行。仓卒祸作,张老即将铺盖串连,拟全家共缚一起,漂浮求救。下水后,其子媳因争取两老私蓄皮箧,黑暗中遂失散。老夫妇不久失去知觉,等醒来时已被救起在机帆船上,但其子媳则因脱离铺盖而沉入大海。
传说上海有个旅客某甲,携了一只收音机上江亚轮,和另一旅客某乙相撞,坠地破损。某甲便揪住某乙,要求赔偿,乙不承认,争执不下,两人便扭打起来,遂被传进警察局,各处拘留一夜,因而不能成行。第二天上午一同释出,闻知江亚失事,某甲不但不要赔偿收音机,而且感谢不止,从此结为朋友云云。
注释:
① 江亚轮原名兴亚丸,系日本东亚海运株式会社所有之铁壳客货轮,1933年在日本建造。抗战胜利后由招商局接收,该轮时速18.13海里,内装三联复式机二台,其舱位设备在招商局当时船舶中可算第一流。于1946年5月23日首航沪甬线。解放后的1956年打捞沉船成功,收拾舱内屍骨合葬于上海。
② “黄鱼”或“柯黄鱼”系宁波、上海人土话,意思指份外的获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