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旧时工商业生涯
俞佐宸
发布时间 : 2013-09-01  23 : 17 来源 : 本站 作者 : 系统管理员 字号 : [] [] []

    我今年已虚龄94岁,生于前清(光绪18年,公元1892  年),历经辛亥革命,推翻帝制。以后是军阀割据,战乱频繁。北伐之后,又生政变。风雨晦冥,国势竭蹶;外侮侵凌,无时或已。抗战兴起,全民奋袂同  仇。胜利之日,指望举国团结,共图民族振兴大计。而当时之南京政权一意孤行,推翻政治协商决议,因而又有三年解放战争。直至新中国成立,方睹天日重光。综此半生,随时随处,险象环生,危机四伏。我作为一个工商业者,可说是从激浪逆流中挣扎着过来的。于今得享天年矣!目击中华民族振兴繁荣,回想往事,心潮难宁。爰凭记忆所及,缕述已往从事工商业生涯数端,以供史料。  

    立业始于勤俭


    我家在镇海县俞范村。曾祖曾任江苏省松江府知府。祖父虽出身书香门第,因体弱多病,无意仕进,家道中落。到父亲时,行医为生。我出生于1892年,由于家境并非富裕,只读过七年私塾。在15岁时,即经人介绍入宁波咸恒钱庄学业。满师以后,当上该庄账房。至25岁那年,担任元德钱庄经理;30岁任元益钱庄经理。40岁以后,兼任中国垦业银行宁波分行经理、和丰纱厂常务董事。天益钱庄总经理。五十四岁后,兼任和丰纱厂总经理。先后投资范围除金融业和棉纱业外,尚有太丰面粉厂,永耀电力公司,四明电话公司,宁波冷藏公司,慎生、东昇、万成、正大四家鱼行和董生阳南北货店及余姚元泰当、宁海聚成当等,兼任天一、四明、国际三家保险公司经理,四明银行经理,浙东银行与两浙银行常务董事,还担任过宁波的银行、钱庄、纱厂业三十个同业公会理事长,宁波商会会长。曾当上国民党政府的“国大”代表。
    我从小在家庭中就受到勤劳、谨慎的教育。当了学徒后,对店内杂务和清洁卫生工作,都主动、积极地做好;并专心学习,尊重师友,上下关系都很好,获得师友们的帮助、爱护。生活节俭,用钱有打算。这对我以后能立足社会、兴办事业有很大关系。这里举一个例子:我做学徒时,在春夏之交,日长夜短,每当下午常会感到肚饿。师友们纷纷去买点心吃,我却要看看钟点再说。如果此时离吃晚饭尚有一点多钟,才去买一个大饼来充饥,也舍不得夹油条;要是距吃饭时间已不到一个钟头,就连这个大饼也不吃,喝一杯白开水算了。中年时在事业上稍有成就后,每次到上海去,坐的还是普通舱。一直到40岁那年,才开始吸烟。我之所以注重俭朴,一是要把资金尽量投放到事业中去,二是有着瞻前防后思想,感到人生道路上变故莫测,留有余地,免得被人奚落。

    “五四”新潮


    我家有一位亲戚,名李善祥(就是后来在东北沈阳办苹果园,人民解放军经过该园不吃一个苹果,受到毛主席赞扬那件事的主人)。他年轻有为,立志革新,经常和我在一起.对我思想影响极大。“五四”运动以后,我国人民的爱国热情高涨,抵制日货运动汹涌澎湃。当时宁波商界中一些以经营日货牟利的商号,其店中日货先后被爱国学生和“救国十人团”查获,或焚毁,或没收。我时为元德钱庄经理,受爱国运动的激发,积极参加抵制日货行列,搜查日货。在抵制外货倾销的同时,一些有识之士,认识到要强国富民,必须进行多方面的改革,尤其是振兴实业,挽回利权,更是当务之急。当时我国的民族工业还处在幼芽状态。以宁波为例,从1887年创办通久源轧花厂开始,到1921年的三十四年中,现代工业企业还只有39家,而且规模小,资金有限,根本难与帝国主义的垄断资本相抗衡。在外货倾销日益迅猛的形势下,仅有的这几家民族工业,除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因帝国主义国家无暇东顾,获得短暂的喘息机会外,其余时间,无不受到帝国主义国家摧残倾轧,弄得奄奄一息。“五四”运动后,掀起了反帝爱国高潮,使用国货成了人们的自觉行动。以后北伐战争取得胜利,市场上呈现暂时的景气。那时我担任着宁波数家钱庄经理,因有历年来的红利收入,加上以前收进的一部分公债得以兑现,从而积累了一笔从事工商业的资金。1931年,我开始兼任中国垦业银行宁波分行经理,接着又担任和丰纱厂常务董事和经理,从此开始把一部分注意力转移到工业上来。 
    对和丰纱厂的整顿


    1932年,和丰纱厂要我担任经理。在此之前,由于日本纱厂抑低纱价在我国市场竞销,使我国的民族纺织工业受到严重损失。和丰纱厂也因花贵纱贱,每生产一件棉纱就要亏本30元。在半年之中亏本达44万元之巨,濒临破产边缘,故不得不进行改组。我在这样的困难局面下接办该厂,是一件颇为棘手的事。我采取两手措施:一是先解决燃眉之急,以厂基向银行抵押借了一笔款项,使经济上不致搁浅。二是着手整顿和丰广的内部组织,改善经营管理。
    当时,和丰厂的内部管理十分混乱,支出浩繁,浪费严重。经营人员又不能掌握市场动态,没有用新的方法来管理生产和掌握市场,陋弊极多。比如厂内的用煤与五金物料,是讲交情购买的,有关的管理人员与那一家燃料或五金行有交情,不管价钱高低,也不管货物好坏就购了进来,吃亏的是工厂,好处是他们个人。我看出毛病后,规定以后买物料,采取投标方式,谁的价格合算,质量不错,就向谁购买,从而堵塞了这一漏洞。又如厂内的电工、木工和其他修理工,许多管理人员可以随意使唤他们到自己家内干活,不仅不付工费,甚至连物料也是用厂内的。我接办后,在董事会中提出,禁止私人使唤厂内修理工,不卖面孔,一切公事公办。   
    厂内的工资制度极不合理:一个女工辛辛苦苦,每月工资收入却不到十元,而管理人员的工资很高,例如经理的月工资就有600元,相当于五六十名普通工人的工资。我当了经理后,主动把自己的工资改定为260元。经理的工资减低了,其他管理人员自然也只好相应降低。他们虽有意见或不满,但因我作出表率,也不好借题发挥。
    为使和丰沙厂出品的棉纱在市场上有竞争力,必须提高质量,做出牌子,树立声誉。因此,我与厂内技术人员共同研究,生产了一只以“荷蜂”图样作商标的棉纱产品,质量优良,逐步取得市场信誉,推广了销路。直到今天,据说南洋一带的华商,还有人打听要购买“荷蜂”牌棉纱的。
    我管理企业的一个重要原则,就是自己必须有绝对的发言权,要听我的意见和指挥。为此,我必须收买企业中51%的股权。若没有这种占半数以上的股权,我是不干的。所以凡是我所负责经营的企业,我都是大股东,有绝对的控制权。对和丰纱厂也不例外。
    在我的大力整顿下,和丰厂的局面有很大改观。尽管当时帝国主义垄断资本还在千方百计扼杀中国的民族工业,特别是日本帝国主义,他们在华开设的纱厂设备,其时已占我国纺织工业总设备的45%。在不平等条约的保护下,不仅捐税负担比中国的民族纺织工业轻;而且还利用治外法权,进行偷税、漏税和走私等非法活动。加上资本主义世界发生经济危机,帝国主义者对华的商品竞销进一步加剧,迫使我国的民族工业倒闭的倒闭,破产的破产。我支撑着和丰纱厂,惨淡经营,历尽艰辛。到抗战初期,上海、杭州等地相继沦陷,但沪甬线航轮仍能行驶,宁波市成为内地各省物资的运输口岸,一时工商业出现畸形繁荣景象。和丰是当时宁波的唯一纱厂,在有利的形势下,扩大纱锭至二万六千枚。仅1937年一年,即获利120万元以上,摆脱了危机。直到1941年1月间和丰纱厂失火前夜,该厂始终保持着旺盛的势头。  

    在金融风潮中渡险滩


    我踏入社会,就从事于金融业,经长期工作,与金融界渊源较深。字波的银钱业,对工商企业有极大的相互支持关系。据1931年统计,当时宁波共有钱业一百六十户,资金为380余万元。1935年统计,钱业中有大同行33家,小同行28家,现兑行91家①。企业存款约有5000多万元。这些存款流动性不大,大都是封建祀产和公产。如宁波迎凤桥陈家的“绵绵祀”,在各钱庄中的存款就有十余万元。加上钱庄与各行各业采用“过账”②制度,很少现金进出,因此各钱庄就可利用其剩余资金,从事其他事业,井向外埠贷放。当时省内的杭州、温州、绍兴金华、兰溪,省外的上海、武汉、天津、营口等城市,都有宁波钱业放款。光是上海一地,就曾投放达白银二三千万两之巨。
    1935年,在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危机的影响下,上海等地工商业大批倒闭。宁波的钱业向以余款贷放上海等各大城市,于是就引起存户的担心,纷纷提取存款。而各钱庄对药行、鱼行的巨额贷款,一时又无法收回,一些钱庄周转不灵,相互影响,遂发生了金融风潮。宁波钱庄的大、小同行,在这年的七、九两个月倒闭了30家,占总户数的40%以上。影响所及,宁波的药行业几乎全部搁浅,其他各业也普遍出现金融恐慌情况。
    这是一场险恶的风潮。当然,在我经营的几家钱庄也难免受到波及,幸而没有根本性影响。因为我所经营的几家钱庄,底子比较雄厚,手下的办事人也比较诚实可信。特别是我平日选择放款对象十分谨慎。我对当时宁波的一些企业和资方的店底、家底,都心中有数;对一些在社会上活跃人物,也熟悉他们的性格、脾气、信用程度,甚至谁家造屋,谁家做寿,也能了如指掌,放款对象一般都比较可靠。对于那些平日讲排场,充阔气,甚至花天酒地、招摇撞骗的人,纵令他们花言巧语,也不上当。所以我经手的大宗放款,很少吃“倒账”。三四十年中只有德和糖行一次大“倒账”,亏损3万元。但这也不是我自己经手,而是副经理朱永康所经办的。
    在这次金融风潮发生的前一年,宁波还曾发生过挤兑垦业银行钞票事件。当时,国民党政府的法币政策尚未实施, 各银行向中央银行缴纳一定的保证金后,经取得准许,可以发行纸币。垦业银行发行的纸币,亦在市上流通。我是垦业银行宁波分行总经理,和丰纱厂等企业每月发放的薪金,一般都用垦业银行钞票。但忽然刮起一阵谣风,说垦业银行的钞票没有信用,造成人心惶惶,发生挤兑风潮。一些商店也因市上传说纷纭,对收受垦业银行钞票顾虑重重。形势十分危急,若不采取紧急措施,垦业银行就有被挤垮的危险。怎么办呢?我考虑结果,一面提出库存银元30万元,发给邮局、铁路以及全宁波各小店兑换垦业银行钞票;一面拍电报给上海总行,连夜装运银元到甬。第二天,从上海运到银元200箱(每箱5000元),全部堆放在垦业银行门口马路上。一时观者如堵,浮动的人心立时安定下来。我平时不大逛戏院,这天却特地上戏院看戏。人家看我这样若无其事,也就更加定下心来。这次挤兑风潮,不仅没有压垮垦业银行,反而大大提高了垦业银行的信誉。后来一些乡下财主,就专拣垦业银行的钞票储藏。
   

    出走,不愿做亡国奴


    1941年4月19日,日寇在镇海登陆,次日宁波沦陷。当日寇进攻镇海的头一天,宁波有了消息,我打电话问俞济民 (他是鄞县县长)作何打算,是否抵抗?俞回答说:“ 如果守卫在钱塘江南侧一线的第22集团军到来,则可能抵抗。否则,你跟我一道走嘛!”我知情况不妙,国民党政府显然是采取不抵抗主义,于是就匆匆整理行装,雇了一艘小船出走。船到梅墟,已隐隐闻得日寇轰击镇海的炮声。我当即在梅墟上岸,前往天童小盘山化名避难。一个月后,见日伪戒备稍弛,即从镇海新碶头雇船到舟山,辗转前往上海租界。后来又听说日本人在上海找我,知道租界也不可久留,当机立断,立即搭船前往香港。谁知不久太平洋战事发生,日军进攻香港,我与家人在地下室蹲了几天,然后雇了一只小船,在沉沉黑夜中与家人逃向大陆,脱险后辗转从西江上溯梧州,到了桂林,后又到独山、遵义、重庆。一路上历尽了艰辛颠簸,目睹国民党政府统治的腐败状况,使我在香港时向往的所谓“大后方”美好形象,完全丧失。这是1944年的事,当时我为53岁。
    1945年8月日寇无条件投降后,我乘飞机从重庆到上海,稍事逗留,即回宁波。到家后,才知家里已成一座空房子,所有软硬家财杂物都被日伪及地痞流氓劫掠—空。

    重整旗鼓与新的历程


    回到宁波后,我并没有因家庭损失而烦恼,唯一考虑的,是如何恢复旧业,重整旗鼓。   
    在宁波沦陷那年,即1941年1月间,和丰纱厂发生一场大火,大部分机器设备被焚。为了恢复生产,当时曾向上海订购纱淀一万枚,争取早日复业。不想在四月间日寇侵占宁波,我仓促出走,这一万枚纱锭的事就搁起来了。
    在沪的一位和丰股东,在我去大后方时,将和丰厂订购的1万枚纱锭提出,在上海开设和丰纱厂。我回甬后知道这一情况,第一件事就是到上海交涉,要求把上海厂搬回宁波。那位股东不同意,并提出一个让我的股本增值办法。但我坚持要搬,提出了三点理由:一、和丰厂在宁波是有历史的,和丰若停办,宁波人在思想感情上是通不过的;二、和丰厂有千余名工人,不办厂 ,他们的生活怎么办?三、和丰离三北的原料产地较近,可以就地取材,对生产有利。几经谈判,最后折衷处理:我分得纱锭六千枚,那位股东分得纱锭四千枚,各自分别经营。我把纱锭搬回宁波恢复和丰纱厂,上海的和丰厂则改名为“和新纱厂”。
    我曾把希望寄托在国民党身上,以为抗战胜利后,各方面一定能得到整顿。但这种美好愿望终于落空了。比起抗战之前,国民党在政治上更加腐败,社会更加动乱,通货膨胀日甚一日,真是民不聊生。我所经营的几家企业,在物价飞涨的形势下,朝不保夕,维持困难。有些工商业户为了保全血本,纷纷采取囤积办法,或转向投机市场。社会治安,每况愈下。我在上海的朋友荣毅仁的父亲荣德生,就被歹徒绑架40多天,用20多万美金才赎回。这种现状使我忧心忡忡。在这样的社会里,我原来有过的“实业救国”梦想破灭得干干净净。
    因为我长期在宁波工商界,为了所办的各种事业,必须与国民党的达官打交道,为企业设置保护伞。国民党当道也想利用我作为招牌,甚至把我选为“国大代表”。我从起初对国民党抱有幻想到彻底破灭,经历了漫长的过程,这也是历史的局限性所致。当解放前夕,我比较清醒地认识了形势,因此把过去一直来担任的宁波商会会长职务让给了周大烈。从1946年以后,以四明山为根据地的人民武装力量逐步扩大,革命火种燃遍了浙东各地,和丰纱厂要在三北一带收购棉花,要和地下党组织打交道,我就关照帐房间为三五支队供应一部分食米。账房间的负责人员很害怕,因为这是一件被视为“通匪”的事。他们提出想法时,我断然说服他们。宁波面临解放时,一些在甬的国民党军政人员纷纷逃向舟山、台湾、香港。我作为国民党的“国大代表”,是留下呢还是出走?老实说,那时在我的脑子里,对共产党的政策并不很了解,思想上是有相当顾虑的。走吧,也不是出路。正当犹豫不决、彷徨徘徊的时候,四明山区的党组织通过沈曼卿的关系传讯给我,希望我留在宁波,好好保护工厂。我与蒋经国的舅舅毛懋卿商量后,决定一同留下来。
    1949年5月24日,宁波解放了。我在旧时代的激浪逆流生涯也宣告结束,开始了新的历程。       

 

                                             (木子 整理,1985年1月)
                    

注释:
①大同行、小同行和现兑厅,是以资本大小来区分的。大同行、小同行均可与客户建立“过帐”制度,但小同行的过帐必须在某一家大同行的名下进行。至于现兑行,存放款等业务可与大同行、小同行相同,但不能“过帐”,只担负现兑业务。
 ②“过账”制度是宁波钱庄业的创举。各行各业与钱庄交往,通过“过帐”方式进行,用不到现金。其优点是促使信贷发展,且手续简便,有利于做活生意。钱庄与客户之间,是用“过账簿”建立关系的。